安全屋的氣氛,在雅卿接下任務後,從家庭會議的凝重,轉為了一種精密的、如同手術前的寂靜。
翻江虎開始有條不紊地調度人員,清空周邊的監控死角,建立起層層的物理防線。而螢幕上的張允康,則像一位冷靜的指揮官,開始解釋行動的細節。
「妳要進入的,不是物理空間。」張教授的聲音透過揚聲器傳來,「『鏡像場域』的本質,是『容器』混亂意識的投射。妳要做的,是一次精神層面的『潛行』。但要打開一條穩定的通道,需要一個同樣源自『啟示錄』的碎片作為『發射台』。」
雅卿的心猛然一緊。她知道父親指的是什麼。
「爸爸,」她的聲音有些艱澀,「家裡那面……『鏡子』?」
張允康沉默了片刻,點了點頭。「是的。但操作它的,不是我。」
話音剛落,安全屋的主螢幕畫面被切換,一個獨立的加密視訊窗口彈出。畫面中,出現了一位氣質溫婉、眼神卻異常堅定的中年女性。她身處一個比張允康的「終端」更為簡潔、充滿了古老東方韻味的實驗室裡,背景是一排排陳列著古籍與未知儀器的木架。
是雅卿的母親,潘玉瓊。
「媽媽……」雅卿輕聲喚道。這是自四年前因「誓約」之事與家人決裂後,她第一次在這種場合見到母親。
「妳不該回來的,雅雅。」潘玉瓊的聲音溫柔,卻帶著一絲無法掩飾的疲憊與心疼,「但既然回來了,媽媽會為妳把門看好。」
雅卿這才明白,父親是戰略家,而母親,才是那個真正日夜守護著「啟示錄」碎片、與其共存的操作者。她那份「無法解釋的警覺」,正是源於此。
「阿虎!」張允康的聲音打破了沉默,「把『那個東西』拿進來吧。」
翻江虎點點頭,轉身從門外推進來一個由軍規級合金打造的、帶有恆溫冷卻系統的巨大箱子。隨著層層密碼與虹膜掃描解鎖,箱子緩緩打開,露出的不是武器,而是一面被固定在能量抑制框架中的、古樸的圓形銅鏡。
鏡面本身並不大,卻深邃得彷彿能吞噬光線。它的邊緣,有一道肉眼可見的、細微的裂痕。
「這就是語姍說的……裂開的鏡子。」雅卿喃喃自語。她對這面鏡子有著模糊而不安的記憶,彷彿曾在哪個被遺忘的夢中觸碰過它。
「是的。」視訊中的潘玉瓊看著女兒,眼神複雜。「四年前,妳偷偷溜進我的工作室,觸碰了它。也就在那時,台灣發生了一場我們無法解析的巨大能量風暴,這面鏡子與妳產生了連結,幾乎耗盡了妳所有的生命力,也讓它自己產生了裂痕。」
母親的話,證實了雅卿內心深處那段模糊的猜測。她只記得自己曾因某個與「那個男孩」有關的事件而重病垂危,卻不記得具體的過程。
「現在,我要用它剩下的力量,為妳打開一條最穩定的通道。」潘玉瓊的眼神變得無比專注,「但妳要記住,我只能維持通道十分鐘。時間一到,無論結果如何,妳都必須回來。」
雅卿點點頭,走到一張被改造成「潛行艙」的控制椅前。
在她躺下前,翻江虎將一個更小的、由鈦合金打造的手提箱放在她身邊。
「這是姨丈最新的研究成果。」他打開箱子,裡面是一枚造型奇特的銀色耳釘,以及一枚薄如蟬翼的、刻有複雜電路的金色指環。「耳釘是『意識穩定器』,可以在妳精神受到衝擊時,提供一次性的反向脈衝,把妳強行拉回清醒狀態。指環是『緊急信標』,如果妳捏碎它,妳爸爸會不計代價地強行切斷連結,把妳的意識拉回來——但後果沒人能保證。」
雅卿拿起那枚耳釘,戴在左耳上。冰冷的金屬觸感,讓她的頭腦更加清醒。
在她躺下後,視訊中的潘玉瓊,緩緩將雙手按在了銅鏡的抑制框架上。
「雅雅,」母親的聲音,是她在潛行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清空妳自己,尤其是……關於『那個男孩』的。妳的情感,會成為對方在黑暗中最清晰的燈塔。」
雅卿緩緩閉上眼睛。
她知道,這一次,她不再是孤身一人。
她的父親在觀測未來,她的表哥在守護現在,而她的母親,正親手為她打開通往過去的門。
在意識墜入黑暗前的最後一-刻,她在心中輕聲問自己:
「如果我再回去……我會不會,記起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
意識穿透那層冰冷薄膜的瞬間,現實世界的一切都被剝離。
沒有聲音,沒有光,沒有重力。張雅卿感覺自己像一粒塵埃,在無盡的虛空中漂浮了短暫的一秒,又或是一個世紀。接著,感官以一種全新的、扭曲的形式重組,將她重新「打印」在一個由混亂記憶與破碎情感構成的世界裡。
她睜開了她的「眼睛」。
這裡,就是阿西的「鏡像場域」。
永恆的暮色籠罩著一片廣袤的廢墟。天空是深邃的靛紫色,沒有太陽,也沒有月亮,只有遠方地平線上,一道像是永不癒合的傷口所透出的、病態的暗紅光芒。空氣中飄浮着細碎的紫色塵埃,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了燃燒後的灰燼,帶著一股乾燥的金屬味。
她正站在聖佩德羅港區的斷壁殘垣之上。遠方,那些巨大的起重機,像史前巨獸的骨骸,以一種反物理的角度扭曲著,靜靜地矗立在破碎的地平線上。生鏽的貨櫃堆疊成山,構成一座座沒有邏輯的迷宮。這裡的一切,都像是從一場災難電影中撕扯下來的碎片,再由一個瘋狂的意志胡亂地拼接而成。
雅卿能感覺到一股巨大的精神壓力,像深海的水壓般從四面八方擠壓著她的意識。但八年的修行與清冷生活,早已將她的心智磨鍊得如一塊寒冰。她戴在左耳上的銀色「意識穩定器」微微發出涼意,幫助她抵禦著這片空間的侵蝕。
她的任務是「觀測」。
她將自己的氣息收斂到極致,身形如一道融入暮色的影子,在廢墟之間無聲地穿行。她繞過一座由扭曲的汽車殘骸構成的小山,視野豁然開朗。
在廢墟的中央,有一座王座。
那是一座由生鏽的鋼筋、破碎的混凝土與廢棄的貨櫃門板堆砌而成的、充滿了後現代風格的猙獰造物。而在王座之上,一個年輕的身影正靜靜地坐著。
他穿著破舊的衣物,身形瘦削,眼神空洞地望著遠方那道暗紅色的天光,彷彿在凝視著自己永恆的傷口。他的懷中,正抱著那枚裂開的、不斷脈動著不祥紫光的古老銅牌。
他似乎尚未察覺她的到來,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
雅卿停下腳步,躲在一根斷裂的石柱後,開始了她的任務。她沒有用眼睛去看,而是將意識延伸出去,像一張無形的網,輕輕地、試探性地覆蓋向那片場域的核心。
她「感受」到了這個世界的構成。
最外層,是一股浪潮般的、無法言喻的孤獨與痛苦,像是無數個被霸凌、被遺棄的瞬間凝結成的冰冷空氣,那是屬於一個少年無法磨滅的傷痕。
再往裡,是一股充滿了怨毒與憎恨的狂暴氣息,帶著利爪般的尖銳與侵略性,它像藤蔓一樣,緊緊纏繞、污染了外層所有的悲傷,將它們扭曲成眼前這副充滿敵意的模樣。
而在最深處,她感覺到了一股極其古老、幾乎讓她的意識凍結的威壓。那是一種充滿了神性威嚴與墮落狂傲的氣息,彷彿一位被放逐的古神,正從千年的沉睡中睜開雙眼……
但……在那片狂暴的紫色混沌之中,雅卿還感應到了一絲微光。那是一縷極其純淨、溫暖、充滿了生命力的「青氣」。它像一顆被層層污泥包裹的種子,微弱,卻頑強地存在著,散發著她再熟悉不過的、屬於那個男孩的氣息。
就在她試圖深入探測那縷青氣的瞬間,王座上的身影,動了。
他緩緩地抬起頭,那雙空洞的眼睛,準確無誤地望向雅卿藏身的方向。他的目光穿透了數百米的距離,也穿透了雅卿收斂起來的氣息。
但他看的,似乎不是現在的她。那眼神,像是在看著一個來自遙遠過去的、熟悉又怨恨的故人。
「……姬巫子?」
他的聲音,不再是單純的阿西,而是混雜了數個聲線的共鳴,既年輕又古老,既清澈又沙啞。他緩緩站起身,眼神中充滿了困惑與一絲難以置信的狂喜。
「我以為……我以為妳跟著須佐之男一起被消滅了?」
雅卿從石柱後走出,不再隱藏。她心中掀起驚濤駭浪,但表面上依舊鎮定。她不知道「姬巫子」是誰,但她知道,對方將她錯認了。
王座上的男人看著她,那份狂喜逐漸冷卻,轉為一種更深層的、冰冷的審視。他似乎意識到了什麼。
「不……妳不是她。」他喃喃自語,眼神中的光芒變得危險起來,「但妳身上,有她的味道……也有『他』的味道。」
他笑了,那笑容裡,混雜著阿西的天真、須佐之男的狂傲,以及……那個男孩的、一絲不易察覺的悲傷。
「沒關係。妳可以叫我……」
他懷中的銅牌發出嗡嗡的低鳴,整個鏡像場域隨之震動。
「紫郢。」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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