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三尺泥 - 第八十四章

三月到了，那日天氣極好。風不大，陽光卻燙得像剛從鍋裡撈出來的麵條，連那常年不乾的水痕，也都慢慢褪去了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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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原本坐在廂房窗下剝蒜，剝得手心都是辣氣，聽得小姐說想出門走走，也只得放下籃子，一聲不吭跟著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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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不去廟，不去花市，也不買什麼香包首飾，小姐只說：「就隨便走走，看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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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聞言，倒沒多說什麼。這才是她啊，興趣總落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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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從南門出城，沿著黃土巷往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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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條巷子早年是染坊跟織布作坊聚集之地，如今人稀舊多，泥牆的灰皮早就脫得像老人的膝蓋皮，街邊破木窗後還能看見晾衣桿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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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是碎石與泥土混合的路，馬蹄一踩，揚起陣陣塵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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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這有家賣布的，從前我常來買。」小姐輕聲道，她手中提著剛買的一籃春果，裏頭壓著幾顆櫻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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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不多時，巷子裏忽然傳出一陣說話聲，吵吵雜雜的，夾著婦人的啜泣與男人低低的怒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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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瘋了？！這是給她出嫁用的！你現在挖出來喝是作什麼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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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都沒命了……還留著幹什麼……她嫁不出去了……嫁不了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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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腳步一頓，與三粒屎對視一眼。兩人循聲走近，只見一戶老宅門半掩著，門口聚著幾個街坊，有抱著娃的，有背著菜籃的，竊竊私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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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裏，一個衣著樸素的老翁癱坐在地上，滿臉皺紋，懷裏緊緊抱著一個塵封多年的陶罈。罈口破了一角，酒香從裏頭漫出，與巷裏的霉氣混在一塊，還帶著說不出的酸澀與血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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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簷下，一個中年婦人紅著眼，正試圖拉起他：「爹，妳別這樣，娘還在屋裏躺著呢，你這要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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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老翁只是抱著那罈酒，一動不動，像個坐在泥裏的枯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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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女兒紅……是我十八年前親手埋的……」他聲音低啞，手在罈身上輕輕摩挲，「她說要嫁時，開罈給她喝……可她這一輩子，連出嫁的門都沒走過……如今卻花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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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淍了，我的花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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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低聲問旁邊一位年長婦人，才知道這家的小女兒原訂於上月出嫁，年方十八，從小就長得秀氣乖巧，誰見了都說是塊好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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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定的是鄰縣一戶人家的嫡子，可誰知男方賭性發作，把家產輸了個精光，風評一落千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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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求家中退親，哭著說寧願守活寡，也不願嫁，可家裏不從。母親怕她錯過姻緣，父親則覺得話已出口，不便反悔。姑娘為此病了兩場，成親前三日竟突染風寒，兩日便撒手人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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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紅帳尚未掛好，新房的喜字還沒貼完，娘家卻先響了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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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翁一口氣憋著沒哭，整整半月不說話。直到今早，清理嫁妝時挖出那罈女兒紅，他忽然像走火入魔似的，抱著酒罈便坐倒在地，不顧一切開封要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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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站在遠處，不語良久，低聲道：「這人怕是撐不了幾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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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望著那罈已破的花雕，眼中泛起細細霧氣，輕聲道：「你說，他若當初沒逼她嫁那人，是不是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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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病死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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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原本是好人家的兒子，後來變了……姑娘病前幾日來找過人，求幫忙換親事……可沒人敢接這事，怕得罪人……」她說得很輕，像怕驚動什麼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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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語氣裏，不知是惋惜還是悔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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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心裏一動，卻什麼也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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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中的老翁已喝了幾口酒，那陳年花雕沉澱厚重，像是時間的渣滓，沉在底下不肯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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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邊喝邊哭，聲音像裂了線的風箏：「嫁了，嫁了……這酒我替妳喝了……下世你要投個好人家，別生在我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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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人勸也不聽，婦人哭著說娘還在等飯，老翁只是抱著罈子搖頭，一遍一遍：「我給她喝……我陪她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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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終於轉身，衣袖掩面，肩膀微微顫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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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沒有出聲，只靜靜站著陪著她，直到那股酒香混著血與淚的氣息從鼻腔漸散，他才輕輕道：「我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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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轉身走遠，走到小街口，小姐才低聲問：「你說，人活著，是不是有時比死還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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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想了想，道：「是。但人若心裏還有念想，還記得誰，在乎誰，那就撐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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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沒說話，只低頭擦了擦眼角，過了好一會，忽然勾住他衣袖，鼻音略重：「你要是敢先我一步死，我一定挖你墳，揍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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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一愣，望她一眼，笑了一聲：「你揍得動我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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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讓狸花貓咬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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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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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相視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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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又暖了一點，斜斜照著老街巷尾。那罈早已倒乾的女兒紅，不動聲色地纏繞著回憶的氣味，在鼻端縈著，久久散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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