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irst Love of the Heart,pt2
首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很短,乃至恐余人不可辨认这是一道音不起而休止先至的乐章;她知道它,因此可以辨认出它。像电流的颤动或水中的清丝,她的声音从电话那头响起。
一阵柔和,细腻却绝不响亮, 甚乃令人感虚弱和个性内敛的嗓音;许多次,这声音让她想起这个对话者的肉身形象,皮肤洁白而光滑,身材高挑,瘦弱。
她只和她见过一次,六年前,首都机场,简单而言,那次会面,不可说让她感到自卑,必须说让她感到疲倦。两人的外形风格天差地别,因此那最初的话,苦涩又轻松回响在她脑海中:
谁会想和她做朋友?
那也是个夏天。她们见面,彼此都礼貌而拘谨,平分了酒店的房费,彼此都礼貌而拘谨。她在首都机场等了一整夜,心情已从激动回自最后的疲倦而忐忑。
“我想睡一会。”她说。“当然,阿协睡吧。”她回答,温和而友善。她脱下衣服,洗了个澡——她不记得,但她做了一系列蠢事,包括不仅限于企图说些“有内容”的话来挽回一些形象分,甚至“刻意”地展示了一番自己里面那件衬衣,好使自己看上去不是那么——臃肿。
但她从来也没有走形得太夸张——她只是——从来,没能达到自己想要的,哪怕只是一个正常,健康,挺拔的提醒。她的肩下压着,身体沉重;这世界用不堪负重的厌恶和悲痛夺走了她希望的,重压下的风度。
(老天。她醒来时想:希望我没打呼噜或流口水。
一个正常的想法,因为那个时候,她们的身份是:女朋友。
“……阿醒在干什么呢?”
她若无其事地抬起身,微笑询问。她看见她望向她——不知怎么,她觉得她有些心不在焉,更加剧先前的猜想。
她停顿了一下;就是这颤抖,空白和缝隙,让猜疑让野火般生长,而后,笑容才出现。
“我在画画。”她抬起手中的素描本:“本来说每天都画点速写练习,但之前从没坚持过。不知怎么,今天,阿协睡在这里,我突然觉得好安心,就拿起笔开始画了。”
闻言,海英慈沉默了——在这瞬间,她曾有机会说,那太好了,谢谢你, 阿醒。我一定会努力生活,好在未来,也能跟你彼此支撑。
但她不知道——她的不知道她的理想是如此固执,她的灵魂和爱都是如此独特,她的决心是如此酷烈。剧烈的无力和自卑塑造了她阴雨连绵,雷霆不断的青少年之梦,所以她没有说,爱。
“啊,画得很好啊。”她说:“会画画,真的很好。我很羡慕,阿醒。”
她说谎:“我为你感到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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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流已然平稳,声音即将交汇,她站在那,凝望这孤灯飞扬的夜色——她再也不会做那些“蠢事”了。不会抠门到拿纸币给人分摊房钱,不会在穷得要命,知道自己生财无能的情况下,为了回馈那“知遇之恩”而破费心痛。她不再需要任何人的认可和垂怜,为任何飘然一句的友善而停留。她不在乎自己是不是符合物质定义的天才——不在乎她是不是孤身一人,六年来,她丢弃的感情越多,她的身体就越健康 ,乃至,在她上次生的胃病后,她吃不下饭,那曾经被苦苦追寻的体型,都不费吹灰之力地送上了门。
她的嘴唇轻轻颤动着。所有她梦想和理想中的力量都在手中了——让任何想和她作对,想再侮辱她的人来吧,为这无人能过的苦海,她会让再胆敢轻蔑她道途的人灰飞烟灭。
而,如果没有人——没有人挑衅她,没有人伤害她,没有人发现她——她终于能做一个无名氏,她也感到高兴。
我的感情。她心想:我从没想过会失去她。
但现在,我站在这,得到了我曾经不敢想的力量,唯一的代价,就是这岁月,和它。
如果这是命运——它以何事为名?
虚无再向她呼唤。她不再等待,用一种礼貌,平淡的声音——绝不像曾经那般感激而讨好,道:
“好久不见,阿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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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没说话了吧。今天忽然来打扰你,实在抱歉。阿醒还在之前的地方工作吗?还是这么忙吗?”
“对的,还是这个教育机构——比以前更忙了,现在人手不足,我又要当老师,又要做行政,基本上每天都是加班。”
“那真是了不得了,所以是没有去深造读研了,是吗?”
“对的。我觉得再在学校里面待着也创造不出什么东西了。阿协呢?”
“我去读研了——勉强考上了研究生,好找个地方写东西。说实话,就是看了阿醒那么忙,我才不敢去工作,不然想必,一点精力也没有罢。”
“是的呢,基本没有精力去深入思考和感受任何事了,就是每天处理工作任务,一天天过去。阿协现在是……”
“研究生一年级。”
“噢。”她顿了顿,转换了话题:
“嗯,那阿协今天来找我,是什么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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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英慈笑了。她刚才还在想,这对话怎么会迅速结束,现在就只差临门一脚了,故而迅速,以那公事公办,绝不拖泥带水,浪费双方时间的态度道:
“啊,如在聊天框中所说——不知阿醒还记不记得当时我在写的那部小说,叫,龙心……”
“记得的。阿协是说,龙心全部写完了吗?”
“对,是这样。写完结局之后,我敢还有些内容,不曾讨论完,想着要写本自传体小说,顺便杂糅进续作的世界观展开,将原先不便在幻想世界中一一明确的问题也纳入进板块。”
她稍停,听电话那头的声音轻声道:“全部写完了,好快啊。”
复而又是一句:“不过也是呢,已经过去快……两年,对,两年了。但感觉是,竟然不算长?可能是工作的原因,感觉日子忙碌也平淡,匆匆就过了……”
海英慈点头,答:“是呢,其实两年实在是不长——总之,我现在已经写到了有关阿醒的章节,忽而想到,要确定一下,结局的基调,以及,有些问题,我恐认知不明确,来确认一番,譬如说,阿醒两次和我分开的原因……”
“啊。”电话那头传来声平常而探寻的思索:“……我当时离开时,和阿协说了什么来着?我已经有点记不清了,工作得好像脑子都要用干了一样……”
“没关系,我理解。”海英慈笑道,回忆:“每次阿醒的说法都差不多,类似于有点没有精力,再用全部的感情和我交流了,或者说,不想陷得太深,只好离开。”
“对。”她似乎回忆起来了,迅速接上:“好像是这样的。阿协那段时间好像也跟我聊过,说工作和生活用的,简直就不是一个脑子,两者之间宛如无法兼容般,我也是这么感觉的。我其实一直以来,都非常想跟阿协交流,读阿协的作品,但是读这些作品,像从前一样,需要全身心投入,工作的时候 ,我实在是抽不出精力投入其中,但如果不投入其中,就好像进不去一样。其实,两年里我也偶尔将《黑城堡》拿出来看过,但那个阅读难度实在不是我现在的精力可以驾驭的……”
“啊,我都明白。”海英慈答:“工作真的很累。生活在现实中和生活在作品中,只能选择一个,现在我理解阿醒了,我也不会要求你看,毋宁说,以前你陪我讨论了大纲,还给我写过那么多读后感,我才应该谢谢阿醒才对。我不是来对这个话题……纠结的,请放心。”
她无奈地笑了笑:“其实我只是来看看而已,更新一下信息。要写自传,却还将认识停留在过去,有所偏颇,就不好了吧?不会要求阿醒多分精力给我的,放心。”
“——阿协……不在意吗?写出来的作品没人读?”
海英慈笑容不减,尽管对面的人恐见不到了。她摇头:“不在意。我知道这本书现在没什么人会看,毕竟每个人都在为生计疲于奔命啊。这本书大约是一种诚实的记录,写给未来的。那么,如果阿醒还有事,那就……”
“不过我不明白,阿协,写自传?这是单独一本书吗,还是,在龙心这个系列里面?我好像听到阿协说了,这本自传,是对设定的拓展——”
原先,她是想在这里结束对话的;因为她们错过的时间太长了。这中间的如此多过程,如此多故事和细节,怎样在这一夜,而再无未来的交往中诉说?但她问了这个问题:
“阿协的意思,难道是把自传,写进龙心里面吗?”
而,她心思一动,那出口的,没有特别含义的告别一转,变成了另一番内容。
这样更好。她判断:在告别时,也许应说点更有意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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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所以她说:“写这本书的过程,真的很艰难,它最后的成果也是我不曾想象的。你记得吗?我们当时甚至只设想这是本官能小说,但,最终,它……达到了我在梦中也不曾设想的高度。”
“我超越了我自己。而这本书超越了这个世界,所以,才有了这最后一本。”
“我感到我在其中发现了某种奥秘,领会了难以言说,非教导而习得的道理。我想那会影响到我下一部作品。”
“我不想让它耽误你太多时间,简单来说,在我写的过程中,我一度对‘爱’的存在和实施感到绝望了。龙心原本就是悲剧,但它最后悲惨到了难以置信的地步,这世界就是如此悲惨,连一点思想的自由都不肯留给人。那是在大概倒数第二卷的时候,我曾经的一切信念仿佛都化作了灰烬。我感到我不再能为之努力奋斗了。我不忍心将这灰暗的理想传递给另一个人。”
“然而,不知怎么的,就在写到最后一章,在那最绝望,木已成舟的时候,我的心却忽然反转了。曾经,我只喜欢悲剧,我只会写悲剧,连龙心最终的结局,原本也是悲剧,但就在大结局的那一章,一切都感觉都改变。”
“我感到的不是那不知尽头的挣扎,而是一种确定的未来。”
“——爱一定会实现。”
她笑了,心中冰冷,这神情,却也真心实意:“那很奇怪,不是吗?我这些年来变了很多。这本书给我的领悟,它的情节,都是绝望的,但在最绝望的时候,这感觉却毋庸置疑地出现了,给了我灵感。我因此要将我,要将我们这个世界也纳入这预言性的图景中。”
对,不知为何,我感到——
有朝一日,这万界的壁垒必然被打破。
而无论我的心零落何处,这本书将是它先知的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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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如梦初醒的惊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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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协是说——你相信爱一定可以被实现……你在写完龙心的时候,那比原本我们讨论的结局,还要悲惨的境地里,获得了一种希望,是吗?”
“是的。”她承认,预料这对其余人来说不会很好理解,甚至,她自己,都还没想好如何说这件事,却听她笑了。
“那太好了。”
她愣了一下。笑声轻柔,平和地响起;约莫,阿醒不曾知道,她究竟经历了怎样的绝望吧,但这欢喜的神态,诚然不假。
“我还以为阿协说,写到最后,你竟然绝望,再也不相信爱了。——这太可怕,太绝望了,不是吗?”
“原来你是获得了新的信念。”
“太好了啊,阿协。你能满意自己的作品,还获得了这么多体悟,真的太好了。”
她不断说着,而,就在那一刻,海英慈原先准备的一切说辞都寂静无声。像她曾经第一回叩开了她的心门一般,这对话与开始时的匆匆别离,再难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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