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2
『…第二被告伍嘉瀅承認於2022年10月27日搶劫「均發士多」現金2800元、八包香煙價值共680元,並襲擊士多老闆余均發。本席現宣判,第二被告串謀爆竊及蓄意傷人罪名成立。由於被告尚未年滿21歲,法庭按例為被告索取更生中心、教導所報告,期間被告由懲教署看管…」
晚春的午後陽光被車窗篩成一度度條紋。望向街外,城市仍舊𤋮攘繁忙,但囚車之內卻瀰漫着一片肅殺的寂靜。這輛單程車接載了六位同是今天於法庭上被判還柙或獲刑的少女,她們被安排兩人一排並肩而坐,彼此的手腕被懲教處用的加重手銬鎖在一起。車裏不時傳出陣陣輕微的抽泣聲,與懲教員毫不留情的呵斥聲交錯而過。伍嘉瀅也像那樣和另一個年輕女生坐在一起,兩人的手腕被同一副手銬鎖住,鐵環緊貼皮膚,在車輛行駛顛簸時不時撞出聲音。
伍嘉瀅旁邊的女生身型矮小,骨架細瘦,穿著一套一眼就能看出來是仿製的JK制服,看來像是從淘寶隨便淘來的便宜貨。當伍嘉瀅的目光與她碰上時,她竟淡淡地報以微笑,一點也不像剛從法庭被押上囚車的樣子,更像是來參加什麼不太重要的集訓營,而不是踏進監禁生活的開端。
十數分鐘過去,囚車到達了少女們未來幾星期、幾個月或是幾年的居處——勵敬懲教所。這裏關押了全港所有21歲以下的女性犯人,包括像伍嘉瀅這樣被判罪成的還柙人士、判處進入更生中心、教導所受訓的所員,以及被判監禁的年輕囚犯。
車子才剛停定,懲教員便指令女生們一個接一個地步下囚車。只見各人神情憂慮、步伐特別沉重,唯獨剛剛坐在伍嘉瀅旁邊、跟她銬在一起那位矮小女生腳步輕快地走在第一個,臉容上也未見因即將入獄而生的恐懼神色,反而還有點輕鬆。然而身後的光景則是完全相反,伍嘉瀅甫踏出車廂,後面便傳來呼天搶地的哭喊。
「我唔返入去啊———我要返屋企!我要上訴啊啊啊,徐律師明明同我講可以社會服務令㗎!!」(我不要回去——我想回家!我要上訴啊啊啊,徐律師明明跟我說可以社會服務令的!!)
伍嘉瀅剛想轉頭去看,就被前來接管她們的白衣女懲教員叫住。「唔好周圍望,繼續行。」(別四處張望,繼續走。)
接著,便聽到那位懲教員上車訓斥女生:「鍾綽穎下嘛?我同你講啊,哩度係懲教所,你喺度就要聽職員講、守哩度嘅規矩!而家同我即刻落車!」(…鍾綽穎是吧?我告訴你,這裏是懲教所,你在這裏就要聽職員的說話、守這裏的規矩!現在給我立即下車!)
前來接收新人的還有另外幾位懲教員,看著那鍾綽穎哭得梨花帶雨、紅着雙眼被押下囚車,她們完全是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甚至還在小聲說笑打趣:「RC嗰邊又多個嬌滴滴嘅𡃁妹喇,你哋有排煩咯...」(RC那邊又多一個嬌氣的小妮子了,你們這陣子可有的煩惱咯…)
「驚咩吖,班女俾我哋管幾個禮拜,邊個唔係聽聽話話㗎......」(…怕什麼啦,這些小女生讓我們管個幾星期,就沒有不是服服貼貼的…)
在懲教人員的帶領下,女生們來到了此行的第一站——指模房。職員終於將手銬摘下,並指示她們坐在房間裏的長椅上面。接著便是搜檢的環節,與被捕時隔着衣服搜身不同,所有被判入懲教所的人必須接受全面的脫衣搜身,確保她們沒有攜帶任何違禁品進入院所。
「羅小月,跟我過嚟,伍嘉瀅你係下一個。」(羅小月,跟我過來。伍嘉瀅你是下一個。)
第一個被帶進去的羅小月,正是剛才神情輕鬆的少女。她被帶到醫用屏風後面,雖然看不到屏後的情況,但卻能清楚地聽見懲教員命令羅小月脫下衣服、擺出搜身姿勢等等。這樣的過程只與自己隔了一塊薄薄的屏風,想到下一刻在那邊的將是自己,伍嘉瀅的胃裡翻起一股反感的情緒,她喉頭一緊,忍不住輕咳了幾聲。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cWbEHky3Z
過了大約五分鐘,懲教員帶著羅小月走出屏風,她原本穿的仿JK校服被換成了還押人士的標準制服:綠白色的短袖圓領格子上衣,以及墨綠色的長褲。
「到你喇伍嘉瀅,快啲入去。」(到你了伍嘉瀅,趕快進去。)
屏風裏站著兩位女懲教員,其中一位比較年輕的職員在制服外披上了醫護常用的白袍,看上去跟醫院護士沒什麼分別。她將一個膠籃交給伍嘉瀅,並小聲地說:「除衫,擺晒入個籃度…胸圍底褲都要。」(把衣服脫掉,然後放到籃子裏…內衣褲也是。)
雖然早有預備要被裸檢,但到了把衣服全部除下的時候,伍嘉瀅還是有些許猶豫。然而僅僅半晌的遲緩,便招來了沒穿白袍那位中年懲教員的責罵:「手腳快啲啦,快啲搞掂佢!係咪連衫都要我幫你除啊?」(手腳快點,趕緊的!不是連衣服也要幫你脫吧?)
以往在外頭橫着走的伍嘉瀅可不曾受過這樣的委屈,猛地抬頭想要駁斥,但畢竟形勢比人強,她也只好把說到口邊的話吞回去,又狠狠地瞪了那惡女人一眼。
衣服一件一件的掉到籃內,很快伍嘉瀅已經一絲不掛。「雙手舉高過頭,對腳擘開啲。」(雙手舉高過頭,腿分開點。)
白袍懲教員邊說邊戴上乳膠手套,開始檢索著少女白皙透紅的胴體。全身上下被來回摸弄的伍嘉瀅只覺痕癢難受,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好不容易才等到懲教員的手停下來,耳邊又傳來指示:「而家雙手放喺頭上,踎低起身三次。」(現在把手放頭上,蹲下起身三次。)
即使心裏萬分不情願,伍嘉瀅也只得咬咬牙照做。她原地蹲了下去,然後用力站起身子,但當她準備重複動作之際,中年懲教員忽然發話:「新人,同我報名、幾歲,仲有犯咩事入嚟,快啲!唔好阻住我對文件。」(新人,給我報上你的名字、年齡,還有犯什麼事進來,快點!別耽誤我確認文件。)
此刻伍嘉瀅仍然光著屁股、露著酥胸,中年懲教員卻要她馬上報上身份,分明是故意為難自己。一眼望去,只見她嘴角正在偷偷竊笑,伍嘉瀅理智線就要斷裂,恨不得掄起拳頭一拳打爆她的豬膽鼻。幸好穿白袍的懲教姐姐敏銳地察覺到伍嘉瀅的情緒變動,提前輕抓着她手臂示意讓她別衝動。
被這樣一抓,伍嘉瀅硬是將那口火吞了下去,不然真打下去的話肯定得加監了,她也只好沒好氣地應道:「我叫伍嘉瀅,17歲,犯搶劫罪…咁樣得啦啩?」(伍嘉瀅、17歲、搶劫罪…這樣行了吧?)
光脫脫地向懲教員報上資料,再在她們眼皮底下完成剩餘的兩次蹲下站立,伍嘉瀅才被允許穿回衣服。懲教署給未成年還柙女犯的囚服跟成年的無異:純白色的無鋼圈胸圍和內衣褲、綠白短袖圓領格子女恤、墨綠色長褲和膠拖鞋,也就是和剛剛羅小月換上的一樣。衣服的左胸位置還縫上了一條布條,上面用新細明體印著『伍嘉瀅』。
接著伍嘉瀅被帶到牆上的身高刻度前面,懲教員交給她一塊膠牌,牌子嵌上了『NG KA YING / R - 1 1 3 0 5 』的字母和數字,分別對應她的英文全名跟還柙編號。隨著相機的快門按下,伍嘉瀅這張穿著囚衣、舉着牌子、臉容尷尬得要死的照片,將會永遠記錄在懲教署的系統裏面。
終於結束了一大輪繁複而冗長的程序,伍嘉瀅被指示回到指模房的長椅上,坐到羅小月旁邊。時間過了半小時,六個少女都完成了入監的手續,懲教員向新犯們派發了一個裝着基本日用品的洗臉盆,然後又把她們分成已判刑和未判刑兩組。已被判刑的三人換上了三款不同的囚服,分別對應更生中心、教導所、未成年囚犯,她們的頭髮都統一地被剪成了超短瀏海的及齊耳冬菇頭短髮。其中穿著更生中心淺粉紅襯衣、灰色長褲制服的,正是剛剛在車上大吵大鬧的鍾綽穎,她的眼角處仍殘留着隱約可見的淚痕。
由於幾個被判刑的女生均已還柙了一段時間,懲教員直接把她們押送到各自的囚室,新進院所的伍嘉瀅等人則需要前往另一區域接受隔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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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小月、伍嘉瀅,入去!」(羅小月、伍嘉瀅,進去!)
負責管理還柙犯人的女懲教員拉開鐵閘,命令兩名少女進入牢房,隨後『眶』的一聲鎖上了閘門。
「陣間會有人送晚飯過嚟,你哋喺度乖乖哋啦。」(晚飯等下會有人送過來的,你們在這裏老老實實呆着吧。)
這間位於院所醫院旁邊的雙人囚室,其實是由單人囚室增加床位而成的,主要用作短暫隔離囚禁新入監的囚犯,故此本來就不大的囚室變得更加狹窄,床與床之間的空隙僅僅站得下一個人,被強行塞進囚室的伍嘉瀅和羅小月面面相覷,也只能直接坐到床上。
伍嘉瀅甫一坐下,整個人幾乎要被床板的堅硬反彈了起來,她的眉頭深深皺起無奈地小聲嘀咕:「咁硬......真係床嚟㗎?」(也太硬了吧…這真的是床嗎?)
「睇你應該未入過嚟啦,哩張床瞓多幾日就慣㗎喇。」(之前沒進過來吧,這床睡幾天就習慣了。)羅小月若無其事地敲了幾敲身下的塑膠纖維床,發出了『叩叩』的聲音。
在伍嘉瀅還在抱怨的時候,旁邊的羅小月已經在不知不覺間把床墊和枕頭鋪在纖維床上,再將日用品收到床底後,自然的躺在床上去了。「...用墊墊一下會瞓得舒服啲嘅,不過天氣熱嗰陣我哋都係直接睡喺床上面㗎咋,唔係熱起上嚟都真係攞命㗎,瞓到成身汗搞到張床濕𣲷𣲷仲唔舒服啊。隔離呢一兩日就好好抖下先啦,之後落咗期數,日日都攰到你死啊.....」(…拿這墊子墊一下再睡吧,會舒服點,不過天氣熱的時間我們都是直接睡在床板上的,不然熱得要命,而且出汗弄濕了會變得黏糊糊特別難受。隔離這一兩天就好好歇著吧,之後進了期數可是每天累得要死的…)
「好啦......」
看著羅小月鬆弛地躺著,絲毫沒有因為入獄而產生不安的情緒,伍嘉瀅終於禁不住好奇問道:「...想問下呢...你係咪入過嚟好多次㗎喇,你好似嚟度假咁嘅...」(…是說…那個,你是進來過很多次嗎?感覺你像是來度假一樣呀…)
羅小月坐起身來,用手指比畫出二字手勢:「咩好多次啫!第二次咋嘛。之前受過一轉RC…即係更生中心,都係兩年前嘅事喇。頭先見你喺指模房驚青青噉,九成係第一次入冊啦?」(什麼很多次啦!我也是進來第二次而已。之前進過一次RC…就是更生中心,一兩年前的事了。剛剛你在指模房一直緊張兮兮的,九成是第一次進來吧?)
「嗯,之前喺女童院住過兩個禮拜,勵敬都真係第一次…」(嗯,之前有去過兩星期女童院,勵敬還是第一次…)
羅小月笑著打斷了伍嘉瀅的話音:「——睇你都唔似乖乖女啦~係度住同女童嗰邊都幾似嘅,不過啲規矩再嚴啲…好似瞓硬板床噉,你好快就慣㗎喇,住耐咗直頭會覺得哩度其實都算唔錯㗎!」(——看你也不像乖乖女啦~這裏生活跟女童那邊挺像,不過規矩什麼的會再嚴格一些…跟這床一樣,你很快就會習慣的,住久了甚至還會覺得這裏其實還算不錯呢!)
聽完這話,伍嘉瀅露出了詫異的表情。羅小月接着繼續說:「你冇聽過咩——『坐牢係香港年輕人唯一出路』吖嘛?喺度有政府包食包住,又唔使交租,病咗仲有得免費睇醫生,就算住得差啲,點都好過瞓街啦。」(你沒聽過那句台詞——『坐牢是香港年輕人唯一出路』嗎?在這裏政府管吃管穿又不用交租,病了還能免費看醫生,就算居住環境糟了點,也總比無家可歸要好吧。)
「…我喺出面嗰陣喺一間樓上網吧做店員嘅,貪佢包三餐又有得過夜,最耐試過成個月冇出過間吧㗎。嗰期唔係食外賣就係淥杯麵,夜晚就噉喺張電腦凳度瞓,好彩嗰度有廁所可以沖涼啫,唔係真係成個『老泥妹』噉喇…而家諗返轉頭,覺得入返嚟踎仲好過啦。冇計,鬼叫我冇屋企咩。」(…我在外頭是在一間樓上網咖當店員的,就是貪他包三餐、可以過夜,最長的時候好像一個月沒離開過網咖呢。那時候吃的不是外賣就是泡麵,晚上就坐在電腦椅上睡覺,幸好那裏有廁所可以洗澡,不然都要成『老泥妹』了哈哈…現在回看,感覺還真不如進來這裏蹲啊。也沒辦法,誰叫我沒家呢。)
話題突然變得有點沉重,伍嘉瀅將視線從羅小月身上緩緩挪開,沒發一言。這時,鐵閘外面剛好傳來了成年女性的聲音:「羅小月,冇見一排,仲係咁多口水啊…之前唔係同我講話出咗去之後要搵工、自已租樓咩?咩事又返入嚟啊…」(羅小月,沒見你一陣子嘴還是那麼碎啊…之前不是跟我說出去以後要找工作自己租房嗎?怎麼又進來了…)
抬頭一看,說話的正是剛才在指模房裏為女生們搜檢那位年輕懲教員。她把兩個盛滿飯菜的膠盒從閘門中間的開孔遞進囚室,又對伍嘉瀅說:「你唔好聽佢亂噏,入到嚟度記得要乖乖哋、唔可以亂發脾氣、唔好衝動搞事,早啲出去啊。」(你可別聽她胡說,在院所裏記得要乖點、控制好脾氣、別衝動鬧事,早點出去重獲自由啊。)
想起她在搜身的時候制止了自己的脾氣,伍嘉瀅朝她點頭示意聽懂。雖然是說教,但她的語氣並不硬。
「姑娘同你講嘢唔可以淨係點頭啊,要噉講…『明白晒,多識李姑娘!』」(姑娘跟你說話不能只點頭啦,要像這樣…『明白了,謝謝李姑娘!』)羅小月搶著說道。
「得喇得喇,淨係識賣口乖。快啲食嘢啦,你哋兩個喺法庭攪成日都冇嘢落肚,應該都餓㗎喇。」(好了好了,就只會賣口乖。快點吃東西啦,你倆在法庭整天沒東西下肚,應該也餓了吧。)
「多識李姑娘。」(謝謝李姑娘。)
向懲教員道謝後,伍嘉瀅才捧起尚有微溫的盒子,拿著膠勺把食物送進嘴巴。看着這位李姑娘的背影,只覺得她跟印象裏那些整天板着面孔、又嚴格又麻煩的懲教員有些許不一樣。
羅小月像是看透了伍嘉瀅的想法。「…李姑娘可以話係成個勵敬入面對我哋最好嘅姑娘,其他姑娘就冇佢咁溫柔喇…特別係還柙組嗰幾個負責訓練新女嘅『老姑婆』,你記住千祈唔好得罪佢哋,唔係嘅話未泊正都冇運行啊,仲有可能影響埋你份報告,去到法庭對你不利㗎。」(…李姑娘可以說是整個勵敬裏對我們所員最好的姑娘了,其他姑娘可沒有這麼溫柔喔…尤其是還柙組那幾個負責訓練新人的『老姑婆』,你記得千萬不要得罪她們,不然在還柙組很難有好日子過,甚至還會影響你的報告,在法庭上很不利的。)
伍嘉瀅邊聽邊緩慢地吃著飯菜,平日吃香喝辣的她實在不太吃得下盤子裏那乾柴的白雞胸、硬得像沒熟透的青菜,還有寡淡無味的芡汁和白飯。可是她一抬頭,便看見羅小月已經快要把盤子清得一乾二淨。「咪鬼望住我啦!喺度食飯最緊要快,慢吞吞會畀姑娘鬧...食到幾樣衰都冇人會理你啦。」(別老盯着我看啦!在這裏吃飯最重要是速度要快,慢吞吞會被姑娘罵…吃相什麼的沒人在管啦。)
「嗯…我諗緊,你頭先話麻煩嘅都係啲『老姑婆』,咁係咪後生嘅姑娘通常都好啲?」(嗯…我在想,剛剛你說比較麻煩的都是『老姑婆』,那是不是年輕的懲教員通常好點?)
羅小月雙手托腮,認真地思考了一下。「…咁就難講啲…不過以我上次嗰幾個月嘅經驗嚟講,後生唔一定好人,但老嘅多數閪…」(…這個真的有點難說耶…不過以我上次那幾個月的經驗來說,年輕的不一定好,但老的多數麻煩得要死…)
直至晚上關燈之前,羅小月和伍嘉瀅一直聊了很久,從院所生活慢慢聊到各自的背景。在交談之間發現,羅小月這次進來是因為她當時在網咖被客人非禮,但店老闆卻因收了千多塊賠款而拒絕報警,甚至說要是把事鬧大的話就把她解僱掉,而且會藉口閉路電視壞掉而不會向警方提供錄影帶作證據。
她一怒之下,在網咖的廁所裏用打火機、報紙和噴霧劑燒了一把大火。網咖想當然地損失慘重,但羅小月也因此被拘捕、上庭、不獲批准保釋,現在就跟伍嘉瀅關在一間囚室了。她進來時所穿的廉價仿JK校裙,其實就是那間網咖的店員制服。
描述這段經歷期間,羅小月仍舊是一副輕鬆的樣子,不時還會說笑幾句,但說到重點的時候還是能看出有點情緒。伍嘉瀅也算識趣地支開了話題,談起了院所的日常生活、人事關係,不知不覺間便聊到囚室關燈的時間。
外頭走廊天花板的光管依然長明,白光透過一道道鐵柵欄漏進少女們的房間。伍嘉瀅換過了那套粉色的睡衣,側身躺在硬板床上,面對著對面床的羅小月。
「...小月啊,你覺得我單案,法官會點判呢?」(…小月啊,你說我的案子,法官會怎樣判呢?)
「唔好諗咁多,早啲瞓啦,捱夜對皮膚唔好啊...早抖。」(別想那麼多啦!快睡吧,熬夜對皮膚不好呢…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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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六點三十分,準時響起的電鈴聲刺痛耳窩,吵醒了昨晚輾轉反側許久的伍嘉瀅。坐起身才覺腰背酸痛無比,想也知道是那張硬梆梆的塑膠纖維床惹的禍。然而現在並不是好好舒展筋骨的時間,因為兩位隸屬還柙組的女懲教員正站在門外,語帶急躁地催促着她和羅小月趕快洗漱、更衣,還煞有介事地叮囑她倆:「唔準去廁所。」(不准上廁所。)
伍嘉瀅一直是個愛美的女生,身上常備著各種化妝品,有空總要拿出小化妝鏡給自己補補妝。但這間囚室唯一的那面鏡子卻是塊凹凸不平的哈哈鏡,看著鏡裏反射出扭曲散亂的影像,她只能自我安慰地想,這樣起碼不用面對自己現在素面朝天的憔悴模樣。
輪流洗漱完的羅小月和伍嘉瀅各自換回囚服、穿好鞋襪,接着被帶到了浴室。進去以後,懲教員把一個小膠瓶交給伍嘉瀅,毫不避諱地要求她:「『留尿』check 你哋有冇帶毒,痾滿個樽。」(現在要『留尿』檢驗你體內有沒有毒品,尿滿這瓶子。)
職員們並沒有把兩名女生帶進廁格,而是示意她倆直接在浴室裏的開放空間排泄。只見伍嘉瀅不情不願地將囚褲和內褲褪到小腿處,然後把小瓶子拿到自己私密處的正下方。可是在懲教員們的火眼金睛之下,即使她用力得漲紅了臉,膀胱依然沒法順利擠出尿液。
「快啦,咪嘥時間!」(快點尿,別耽誤我們時間!)
身後的懲教員不耐煩地發出催促,接著竟掄起手掌拍了一下伍嘉瀅的光腚子。被要求眾目睽睽下小便本就讓她心頭火起,懲教員這個動作將她的脾氣完全點燃。她一把摔掉膠瓶子:「喂!咩事啊你!」(喂!你幹什麼!)
一直沒發話的中年懲教主任從腰間抽出胡椒噴霧瓶,擎在手裏,板著臉孔對伍嘉瀅說:「『留尿』係院所嘅規定,每個新囚犯都必須配合檢查。我而家命令你即刻執返個樽,唔係就port你『不服從懲教人員指令』!」(『留尿』是院所的規定,每個新囚犯都必須配合檢查。我現在命令你馬上撿回瓶子,否則就是『不服從懲教人員指令』!)
劍拔弩張之際,羅小月踏前一步、高舉右手,主動向懲教員報告:「姑娘,我手腳好快,可以嚟先。」(姑娘,我手腳很快的,可以先『留尿』。」)
說完,又馬上撿起了伍嘉瀅剛扔到地上的膠瓶。那位中年懲教主任臉色雖仍不悅,但還是點頭允許羅小月先行『留尿』。
比起第一次做這個羞恥動作的伍嘉瀅,羅小月顯然更有經驗。她將囚褲、內褲、鞋襪完全脫下放到旁邊,然後蹲下身體作『無影凳』姿勢。隨着潺潺水聲傳出,小膠瓶很快裝滿了淺黃色的尿液。接着,她挪開滿溢的瓶子,剩下的尿水便直接濺落地板。伍嘉瀅這才知道原來『留尿』時不把褲子鞋襪全部脫下的話肯定會濺濕,那幾個職員剛剛卻沒有提醒她的意思,分明是想看她笑話,心裏瞬間飆出幾十句髒話。
輪到伍嘉瀅時,她學著前面羅小月的做法順利裝滿了瓶子,不知道是因為緊張還是尷尬,她在排洩時禁不住打起了哆嗦,身體的顫抖幾乎令她失去平衡、原地跌坐。幸得身旁及時有人扶住她的上臂,可抬頭一看才見出手的不是別人,正是剛才拿着胡椒噴霧喝令自己的中年女懲教員。
「…嗯…唔該姑娘。」
對於伍嘉瀅嘗試釋出的善意,高級懲教主任並沒有以寬容回報,只是不發一言地收走了她手上的瓶子。由於懲教署仍然沿用傳統試紙驗毒,大約需要幾個小時才能知道結果,伍嘉瀅和羅小月又被重新帶回了原本的囚室等侯。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u72U5jtyn
午飯時間過後,尿液測試終於出了報告。雖說她倆在外面不是什麼善男信女,但好歹沒在外頭沾染毒癮,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這就意味着她們隔離檢驗時間就此結束,是時候要前往下一站。
前來接走伍嘉瀅和羅小月的,仍是今早那位中年懲教主任,兩名女生捧著日用品、替換衣服、床舖被褥等家當,由懲教員們帶著離開囚室。勵敬懲教所佔地不算多,樓高均只有一兩層,整座院所能簡單分為三個區域:近大門的醫院、指模房和職員辦公樓;在囚人士們居住的囚倉主樓;還有位於院所中心的活動區域,操場、教室、飯堂都在這裏。穿過長廊走向主樓的時候,伍嘉瀅看見十數名女生正在烈日炎炎底下,分成兩組在操場裏繞圈練習步操,她們口裏那大聲而重複念著的口號,響徹整個院所。
「伍嘉瀅,四號床。入去擺好啲嘢之後即後出嚟。」(伍嘉瀅,四號床。進去把東西放好後立刻出來。)
眼前的集體囚室,就是伍嘉瀅未來十三天的居處。這裏比她昨晚隔離的牢房大了很多,裏面有六張雙層床,最多能收納十二名還柙女生。大部份床位上都放置著整齊摺疊好的制服和被褥,裝著日用品的洗臉盆則放在床底,伍嘉瀅順著懲教員的指示找到了自己的四號下層床後,也學着其他人把盆子擺到床下。
回到外面,被安排入住另一間囚室的羅小月正站在閘前,只見她雙手緊貼身側,挺胸收腹,站姿十分標準。「呆咗噉喺度望咩,快啲過去立正企好。」(還呆望什麼呢,趕快過去立正站好。)
剛剛帶她們過來的懲教主任已經離開,向伍嘉瀅發號施令的,是一位看上去年紀只比她大三兩年的短髮女懲教員。
「聽住喇,今天開始你哋會正式喺還柙組接受看管,直至法庭判刑為止。我係周靖宜姑娘,哩兩位是余姑娘、劉姑娘,記住有事報告嘅話要先叫人。而家跟我走。」(聽好了,由今天開始你們會正式進入還柙組接受看管,直至法庭判刑為止。我是周靖宜姑娘,這兩位是余姑娘、劉姑娘,記住有事報告的話要先叫人。現在跟我走吧。)
伍嘉瀅認得這個假小子造型的周靖宜姑娘,就是今早在浴室裏偷襲拍她屁股的人。現在又擺着架子命令自己,仍然有點生氣但敢怒不敢言的感覺特別難受,她唯有不斷壓下自己的脾氣,乖乖地跟在後頭。
「Madam Leung,帶咗佢哋嚟喇。」(Madam Leung,她倆帶來了。)
周靖宜領著伍嘉瀅和羅小月,來到她們剛剛路過的操場。站在中間監視着操場情況的Madam Leung,便是今早與伍嘉瀅起衝突的高級懲教主任。
「Fall in…Attention!」「Yes Madam!」
Madam Leung一聲令下,二十多名還柙組的年輕女囚立刻步操到她面前,利落迅速地分成兩組列隊。她們皮鞋踏在地面的聲音劃一,各人端正的站姿比剛才羅小月毫不遜色。 「羅小月!」聽到Madam Leung叫出她的名字,羅小月踏前一步、右腳跺地,高高舉起右手回應:「到!」
「你之前先受過RC,記得點操㗎啦?而家跟大隊,企去最後嗰行。」(你之前在更生中心待過,應該還記得怎樣操吧?現在進大隊,排到最後一行。)
「…仲有你,伍嘉瀅。我畀一個禮拜時間你跟新人隊學步操,期間你要服從周姑娘一切指示同教導,明唔明白?!」(…還有你,伍嘉瀅。我給你一星期時間跟新人隊學步操,期間你必須服從周姑娘一切指示和教導,明白嗎?!)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1AwiqonL4P
伍嘉瀅望著旁邊一臉威風的周靖宜,好不容易才心不甘情不願地點了點頭。見她沒有出聲回應,Madam Leung馬上便皺起眉頭想要責備,周靖宜姑娘卻在此時站了出來,自信地微笑着說:「Madam,哩個新人等我來教啦。」(Madam,這新人讓我來教吧。)
待Madam Leung走開後,周靖宜臉上的笑容霎時收起,厲聲向新人隊發號命令:「…Right Dress!(向右看齊)」「Yes Madam!」新人隊伍中的八名女生聽到指令後立即提高嗓門回答,隨後立即伸出手臂向右方對位,整齊地排成三行。
「而家你知道要點樣應職員啦?唔好再畀我看到你點頭搖頭,知道未?而家企去後面,準備開始操!」(這下你知道要怎樣回應職員了吧?不要再讓我看見你點頭搖頭,知道嗎?現在排到後面去,準備開始步操!)
面前的周靖宜故作一副勝利者模樣在那邊張牙舞爪,伍嘉瀅恨不得朝她那翹得老高的下巴來上一拳。見她遲遲沒有動身進入隊伍,周靖宜又繼續擺架子訓話:「你不想操下話?噉就成隊人同你一起今晚唔休息、唔食飯喺度罰企…你一個人浪費十分鐘,九個人加埋就個幾鐘!」(你不想操是嗎?那就整隊人跟你一起今晚不休息、不吃飯在這裏罰站…你一個人浪費十分鐘,九個人加起來就是一個多小時!)
這說法雖然荒謬,卻很好地煽動了其他女生的情緒。她們暗暗用帶著怨氣的眼神瞪著伍嘉瀅,就怕被這新人耽誤了每天唯一能夠期盼的晚飯晚息時段。受龐大的群眾壓力下,伍嘉瀅將視線挪開,無奈地小聲說了句:「Yes madam.」,灰溜溜地排進犯人們的隊列。
「要你哋學步操,係為咗訓練你哋嘅紀律、學識服從,我唔理你們係因咩事入嚟,既然守唔住 出面嘅法律,就要守哩度嘅規矩!」(院所要求學習步操,是為訓練你們的紀律性、服從性,我不管你們是因為什麼原因進來,既然守不了外面的法律,就得遵守這裏的規矩!)
一輪訓話後,周靖宜精簡地講解步操裏幾個基本指令,又說明了立正和稍息時的站姿如何才算得上標準、列隊行進中手腳應該如何擺動等等。除了教給沒有接觸過步操的伍嘉瀅之外,也同時替其餘的女生們溫故知新。聽到她喊出:「By the left——Quick march!」,全隊就像是上了鏈子的機械人偶一樣開始步操。
新人組的九名女生,進入院所的時間大多都只有兩三週。她們的步操動作仍未算得上標準,更不用說只學了幾分鐘的伍嘉瀅,跟在隊後顯得手忙腳亂。不過周靖宜並不急於叫停隊伍修正動作,而是背起雙手站到一旁,任由女生們一直在操場繞圈步操。頭頂的太陽光西斜照射下來,女生們一個個早已香汗淋漓、衣襟盡濕,可是沒有職員的指令,誰也不能停下腳步。
另一邊廂,羅小月加入的隊伍顯然比新人們熟練許多。在高級主任Madam Leung的眼皮底下,她們各種姿勢一絲不苟,而且每個人的動作都跟隊內其他人分釐不差。隊伍中有的人還柙時間較久,當中不乏已經候審了一年半載以上的;亦有像羅小月這種非首次入獄,獄內術語俗稱『黑手』的女犯。面對著同樣的陽光和氣溫,她們更為習慣,也更不受影響。
懲教所裏大部份地方都沒有時鐘,操場也不例外。在這裏,管理時間是職員們的權利,女犯人唯一能做的,就是服從安排。她們只能無止境地擺動四肢步操前進、聽着口令轉左轉右,還要忍受時不時吹來的熱風,伍嘉瀅早已累得大腦一片空白,此刻她只想能趕快停下來休息。
變得橙紅的太陽逐漸靠近地平線,喇叭終於響起了長長的鬧鈴,鈴聲雖然刺耳,卻是操場內每個女生盼待已久的甘露。「Squad halt, mark time! (停步,原地踏步)」Madam Leung來到隊伍前面發號施令:「全部人聽住!而家係晚飯時間,全部步操入去飯堂,新人隊先行。」(全部人聽好!現在是晚飯時間,都給我步操進去飯堂,新人隊先走。)
除了常規步操訓練以外,女生們平時在院所裏走動也被要求以步操代替,站姿和坐姿當然也必須端正。挨個踏步進入飯堂、排隊領取完飯餐後,負責管理飯堂的懲教員指揮她們入座。勵敬的飯堂空間不大,放不下太多張八人長桌,所以需要分開還柙、定罪、更生中心和教導所輪流吃飯。而還柙人數又是最多的一組,新人組那桌各人看着剛盛的飯菜冒著熱氣,卻又遲遲不能起筷,因為要等全部人打完飯坐好,Madam才會發出開始吃飯的指令。
「Madam,我食飯!」所員們齊聲高呼,伍嘉瀅見狀則識相的跟着道:「Madam…我食飯!」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i0dSepB0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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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淮!」
得到職員批淮,女生們方能一一拿起餐具,開始吃飯。第一口飯送進嘴裏那刻,彷彿有股熱流湧上伍嘉瀅的眼眶。經歷完分秒如年的首次步操訓練,明明跟昨晚一樣難吃的菜餚不再難以下嚥,反而很快便清光了盤子。大約半小時過去,職員指示用完餐的女生們收拾好餐具、桌面,然後列隊離開飯堂。
步出飯堂的時候,伍嘉瀅與等待進去的隊伍打了個照面。排在第一個的,正是剪成冬菇頭短髮、換上了更生中心制服的鍾綽穎。她挺胸收腹站得筆挺,乖巧聽話的模樣跟昨天大吵大鬧時判若兩人。兩人眼神接觸不過半晌,背後便傳來周靖宜低沉的喝斥:「唔好周圍望,行快啲。」(別東張西望的,趕快走。)
一路步操回到囚室,已經累透了的伍嘉瀅終於等到了那句「Dismiss! (解散)」的指令。
躺在床上,看著緊閉的鐵閘,伍嘉瀅回想這天所發生的事…眼前的景物,漸漸變得模糊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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