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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止了,指責與謾罵消失了,只剩下微弱的喘息聲。停滯已久的心臟再次跳動起來,一下又一下,堅定而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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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雨是在一片寂靜中清醒的。
遠方的天亮了一角,魚肚白的天空朦朦朧朧地像一團霧。兒時,他最討厭這天空,說不上原因,就是討厭。
黎雨拉開房門一角,走廊空蕩蕩的,沒有開燈。這裡一個人也沒有,就好像是小說裡的末日,所有人都被怪物抓走了。
他輕輕開了隔壁房間的門,走向床邊,為小女孩蓋好了棉被。女孩的面色蒼白,嘴唇毫無血色,身形比同齡人小了一圈。這是他的妹妹,思語。她身體不好,又患有嚴重氣喘,常常得住院觀察。也因為這樣,他的父母得花更多心思在她身上,分給他的關心和時間,自然就少了。
黎雨對此沒有怨懟,相反地,他很少讓父母擔心。他知道思語比他更需要照顧,也能體諒父母的不容易,於是他總把悲傷的事藏在心底。他從沒說過,他的課本被同學拿去塗鴉,又被丟到水池裡;也不曾說過,他的桌子總是被寫上一些不堪的字;他沒讓他們知道,他在學校過得不好。
他總是默默扛下一切,總是不語。
他的悲傷是隱忍的,是無聲的,在某些清醒的黎明,他總是在問自己,他究竟做錯了什麼?直到後來,他慢慢明白,並不是每一個舉動,都需要原因,有時僅僅是因為討厭。僅此而已。
來到學校,坐在教室裡,黎雨望著窗外。點點微光從樹葉間灑落,驀然間,耳畔響起叮叮噹噹的聲響,他笑了,面著那染上陽光的窗,輕輕撚起一片如蝶翅般的碎光
這樣閒適的早晨是少有的,以後更不可能了。冥冥之中,他知道就是今天,這是一場審判,一切才正要邁向無可挽回的地步。
鐘聲響了,老師蹬著高跟鞋叩叩叩地走了進來,面色凝重。
「今天班長告訴我放在櫃子裡的班費不見了。」她說。「我想說的是,如果有人有任何線索,都可以現在說出來。」
語畢,她環顧教室一圈,彷彿想看出誰臉上有心虛的表情。微弱的討論聲逐漸變大,像是漲潮,慢慢淹到他的腳下。
他感到心臟突然停頓了下。
「黎雨好像都最後才走。」
「是嗎?那他很有嫌疑誒。」
所有人看向黎雨,眼神滿是懷疑與猜忌,他想開口,想要辯解,卻發現他什麼也說不出。天暗了下來。窗外的風呼嘯不止,樹枝隨著風擺動,像是掙扎不止的困獸。
喀嚓,宛如玻璃裂了一角,於是醜惡的怪物便洶湧而出。
牠們有很龐大的身軀,佈滿了尖刺,頭上長了銳利的角,彷彿能輕易將人刺穿。牠們張開巨盆大口,在黎雨耳邊喘息,溫熱粘膩、蜘蛛網一般,將他包裹成繭,而口水則順著獠牙滴落,腐蝕了他的臉頰,再穿透血肉,一直到骨髓之中。
他錯在哪?
他感覺自己的靈魂脫離肉體,以旁觀者的眼看見自己被劈成兩半,一半被有著猩紅雙眼的巨獸帶往深淵,另一半撕扯得血肉模糊。
他明明早就知道會是如此,也知道再多的辯解也顯得蒼白無力。沒人會相信他。然而,真的發生後,卻比想像中更痛、更痛。有些人拿起了他的書包,準備要翻找,他沒有阻止,只覺天旋地轉,快要吐出來。
酸澀。面對這樣的狀況,他胸口一陣酸澀,蔓延到鼻腔,一熱,眼淚幾乎要落下。腦中閃過幾個畫面,他看見自己拉著老師,一直重複:「我沒有,真的沒有,老師⋯⋯請相信我,我沒有⋯⋯」一定是過度悲傷才會如此絕望吧?但這只是演戲,只能是演戲,唯有如此,他們才能不受到良心譴責。
他沒有哭,只是慢慢,閉上眼。
「不是他。」彷彿從荒野的另一端傳來,渺茫卻又清晰的聲音。
他驀然睜眼。
世界突然安靜了。
風止了,指責與謾罵消失了,只剩下微弱的喘息聲。停滯已久的心臟再次跳動起來,一下又一下,堅定而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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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臟劇烈跳動,在我尚未思考前,便脫口而出。但這一次,我竟沒有後悔,沒有遲疑。我想起那個夢,想起那些年的掙扎與痛,在那些眼淚中,我竟獲得了力量與勇氣。我還是害怕的,也依舊痛恨孤獨,但只有我知道,這這種情況下,我多渴望能有一個願意相信我的人。
所以,我願意站出來。
「我親眼看見班費被放在講桌抽屜裡。」我語氣堅定,帶著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力量。
老師打開抽屜,裡面果然放著一個信封,班費一分不差。她沒要同學向黎雨道歉,只是要大家安靜,開始上課。剛才的針對宛若鬧劇,一切歸於平靜,沒有人覺得不對。總是這樣。
窗外的樹被風吹得滿地殘枝,他沒有哭,只是望著窗外出神。我為他感到不平。憑什麼那些污蔑他的人都不用道歉?為什麼老師一點也不在意?他的眼裡有種複雜的神色,似是悲傷,又似塵埃落定後的釋然。那雙盛滿星河的眸,像是墮入冰潭,一點光澤也沒有。
這堂課格外漫長。
彷彿一世紀那麼久,鐘聲響了,大家都走了,準備去上體育課。黎雨仍舊坐在位子上,一個人,陽光把他單薄的背影拉得好長、好長。
「給你。」我放下一包面紙。我知道他沒有哭,但我覺得,他也許會需要。
「謝謝。」他低頭接過。
我想說些什麼,但又想不到。我不是會安慰別人的人。微風拂過臉頰,我看著窗外的落葉在空中旋轉、旋轉,最後又落到地上。
「不要難過了。」想了很久,我最終笨拙地安慰道。「我懂你的感受⋯⋯」
黎雨低低笑了一聲。
「你永遠不會懂我的處境。從以前到現在,每一個同情我的人最終只會開始厭惡我,要不然就是厭煩,我有時候常想,要是我不存在就好了。學校也好,家裡也罷,從來沒有人關心我如何,也許,有些人就註定不該出生。
一個人的時候,孤獨倒也沒那麼難受,只是覺得心裡空空的,在人群之中,我才更為寂寞。沒有人會關心我是否缺席,沒有人在意我是開心還是難過,只不過是偶爾無聊了,想找點樂趣了,才又想起了我。」
我緘默不語,然而,我又怎會不懂呢?手腕上的傷痕早已消逝在記憶中,這個時候的我,並沒有這樣的傷,但此刻,那個位置又隱隱作痛。
「對不起,是我說錯話了。」半晌,他緩緩說道。
我望向他的眼,裡面滿是苦澀和後悔。根據我對他的認識,他是一個很能隱忍的人,總是把情緒堆在心底,這樣總有一天,是會被負面情緒給反噬的。我想,這樣情緒的爆發,於他而言應該是少有的吧?想到這裡,我不禁覺得,有一點難過。
「沒有,你沒有錯,也沒說錯話。以後,想生氣就生氣,想哭就哭,這樣很好。」我說。
他沒有答話,我倒也不介意,繼續自顧自說道。
「從前,我有一個朋友,我竭盡所能在討好她,只為了留住那段友誼。後來,發生了一些事,她和全班一起孤立我,我才驚覺,也許我們從不是朋友。
長達兩年的排擠與霸凌,我時常問我自己,我錯在哪裡?到後來我才漸漸知道,原來,我並沒有錯,不論是在友誼中,還是被所有人討厭的時候。」我看向他。「你沒有錯。錯得向來是那些欺負你的人,那些不在乎的大人,那些只顧自己的旁觀者。」
他不可察覺地,輕顫了下。
「我沒有錯又如何?」半晌,他輕聲說道,濃厚的無力感讓這話添了幾分沉重。
「那,看不順眼的,就告訴我吧,我幫你去揍他。」
我舉起手臂,做了一個健美先生的姿勢。不擅表達的我,這是唯一想到、可以逗他開心的方法了。
見此,他笑了。像是小動物輕輕抽動了鼻子,發出了清脆、銅鈴般的笑聲。那並不是勉強地將嘴角微微撐起,而是從心底而出的、真實的笑容。他的雙眸宛若初春剛融化的雪,蜿蜒地流過生滿青苔的石頭,又似綴滿露珠的綠葉,一閃一閃,晶瑩剔透。
「你笑了。」我開心說道。
「是嗎?」他摸了摸自己的臉。
「去上體育課吧。」我站起身,拂去肩上的灰說道。「等下我們一組吧,聽說要打羽球呢,這可是我的專長。」
我看見他用右手握住了左手手腕上的護腕,隨即又緩緩放下。
「好,我們一組。」他眼底盛滿笑意。「不過妳先去吧,我等下就去。」
「嗯嗯,那你快點喔。」
我跑向門口,用力揮了揮手,他背著光,髮尾都鍍上了金。我看不見他的表情,但應該,是笑著的吧?原來,交朋友其實並不難,只是需要一點時間,一點善意。想到這裡,我不禁漾開笑顏,我想,我是改變了命運,對吧?這一次,我抓住他的手了。
已經跑遠的我,並沒有看到黎雨笑容下的淚,他背著門抽出面紙,終於,邊笑邊哭了起來。
「謝謝。」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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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話:客官,請慢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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