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繭外Metamorphosed》 - #1

　　「你會希望繭外還是那個玻璃琉璃的伊甸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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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才是你原本該有的樣子。」

　　「……普羅米修斯。」

　　「對。犧牲自己，為了人類生生不息、延綿不盡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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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是五年——不，三萬年來。

　　高加索之巔長風呼嘯，他在禿鷹啄食的痛楚裡重生，在懸月慘白的冷眼裡向死。

　　輪迴，再輪迴。

　　贖罪，在贖罪。

　　折磨中無窮無盡的涅槃，盡頭會不會是那顆蒙塵的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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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萬年——錯了，是五年之後。

　　當凱隆從心臟血淋淋地被嘔出來，那道解開束縛的神諭是否會如約而至，然後荒誕地從天而降一個海克力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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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或許都是可以改變世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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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破開鏡面的隔閡達到現世的彼端，從對面遞過來的可林杯——雖然也不明白對方的工作室裡怎麼會常備著這種東西——盛著滿杯淺黃的汁液，來自他上次說的那個編了號，真要吃的話壓力感覺怪大的A16。

　　杯子隔著桌子遙遙相碰，敬這世上來之不易的，兩縷近乎相同的魂靈的邂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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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一陣光怪陸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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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太讓我失望了。」

　　既然說了是他的一面鏡子，鏡像就註定不可能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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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也是我完美的作品，」那只可林杯又再一次出現在視野裡了，場景人物依舊，唯獨杯底殘存的顏色變成鮮豔得令人絕望的藍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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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答應我，就讓一個心碎的科學家，記錄在你人性圖譜的最後一頁，這是我唯一的要求⋯⋯你不應該放棄，哪怕你失敗過。」

　　杯口停在唇際——盡處是玻璃碎裂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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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凱毅！你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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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翊猛地驚醒。

　　倒扣在腿上的圖冊滑到地面，扉頁唰啦啦的響動驚掉了鄰座的酒水杯。

　　一地的玻璃碎片拼湊出最後停在的那幅畫上，抑鬱的幽藍、蒼白的臉孔——是畢卡索1901年藍色時期的那幅〈自我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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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這場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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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睡得向來就淺，加上長久以來都沒怎麼見好的失眠毛病，本來想著憑著酒精一覺到落地的，結果被這麼一段亂夢打斷，剩下的航程怕是別想靠睡眠消磨過去了。

　　想改變結果的偏執，往往在半夢半醒的時候最強烈，但嘗試了幾次重新入眠無果，一口濁氣呼出，他乾脆豎起椅背，將視線轉向窗外。

　　座位前方螢幕上的飛航羅盤介面滾動著目的地即時天候，有雨。看出去的景色只有一團團稠密的白雲，從雲隙再向外，只有無邊的闃黑——不見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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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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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骷髏蜷縮在椅子裡，在沉思裡淪陷無法自拔。偶然抬頭對上牆面的星空，魂靈對視的剎那發出幽嘆，方凱毅的話又莫名其妙浮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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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給你看我心裡的星空，你卻非要從中找到烏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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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人靜的懷緬是人之常情，每次卻都足夠深刻讓沈翊不禁懷疑，那場畫裡的告別，到頭來真正說出口的其實是自己，又或者從頭到尾措辭就是錯的，而且錯得離譜——說的是「再見」。

　　可他也說那幅畫裡殺死了曾經的兩個人，所有人事都應當就此重回它原本運行的軌跡繼續更迭下去。

　　而事實也是如此，人性圖譜研究依然持續著，並沒有誰被落在最後一頁，潦草收尾、自此塵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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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還能坦然反芻這段過往的時候信心十足的下了這麼一個註解：方凱毅的出現合是首插曲，很美的插曲。是啊，靈魂共鳴交織而成的旋律怎麼可能不美，但再可歌可泣的曲子也撼動不了終了人散的宿命——有關他的一切早該隨著七年前的結案宣告徹底終結，自此在歲月裡成為絕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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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初他是這麼認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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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過也許吧，人性向來就是如此，從來沒有什麼是能真正割捨乾淨的。

　　何況還是站在鏡子另一面的他，和卡拉瓦喬明暗對照法下那幅經典的〈納西瑟斯〉一樣，對立而難分難解。

　　或許這樣才能給他這七年觸及這個名字時條件反射迴避一個合理的解釋——這是沈翊近來對著滿牆人臉數不清第幾次神遊時得出的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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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磚頭似的犯罪側寫理論頁數裹足不前很久了，壓得膝上發麻。

　　條框裡的字句於是被逐回它原生的莽原，他索性將自己從矮凳上放倒，思緒信馬由韁地漫漶過荒野，千人千樣在仰視裡投上挑高的天花板，繁星彌散於蒼穹。

　　他抬起手，伸指欲撥明那個最晦暗不清的深處，目光轉而聚集在指尖，四周的天空就只能失焦成模糊的光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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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很想知道你的星空是什麼樣子。

　　一片混沌，但我相信迷霧後面肯定是別樣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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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的天晴朗得坦蕩，卻反而看不真切了。

　　誰能來告訴他這片星空現在是什麼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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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寂裡的詰問沒有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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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末的北江，江濱浸紅在濃稠的秋意裡，市分局406室在最後一些畫具被收拾走後，又復歸十年前的安靜——安靜地重新暫歇回時光裡。

　　沈翊向上級遞了辭呈，準確來說是解去警職，但還是應請求留下警校客座教授和特聘模擬畫像師的頭銜，說是要離崗進修一段時間。

　　畢竟最後一頁的落款位在七年前就已經被某人以命相要脅蠻不講理地宣示主權了——雖說未遂，但作者一直以來都默許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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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跟著核准一道來的，好巧不巧，還有方凱毅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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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記不太清是誰很順手地抄走他手上的審核資料，出乎意料對於他的選擇並不訝異，只是翻著看到地點時提了一嘴，說是那個科學家到海外去了，剛好跟你要去的是一個地方，難得朋友一場好歹再見個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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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朋友」？

　　這個關係定義措辭抵在舌尖難以下嚥，沈翊有一瞬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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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過他的回應看上去彷彿只聽進去了前半段，邊點頭邊掰手指推算著究竟距離他刑滿釋放過去了多久，意圖藉這種打馬虎眼的混賬方式輕巧躲過後續提議。

　　但故作輕鬆那終究是裝來的，和他總是刻意的迴避一樣，他也明白，只堅持得了一時，總會在將來某個瞬間潰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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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譬如文件重新塞回他手裡的時候，順帶往他肩上搥的那一下。

　　「出去看看也好。為了你的人性圖譜，也把你自己找回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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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肩膀再傳到胸腔的共振，好似把什麼從心底震出來，但疑似力道不足，就這麼不上不下地如鯁在喉，不吐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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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然怎麼會下班一蹬上自行車就直奔凱萊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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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餘暉透過玻璃天花板灑入頂樓荒廢多時的實驗室，如血淌過蒙灰的置物架上或種植槽。試管裡昔日澄清的培養液已經變得混濁或乾涸，在掙脫半路夭亡的根系和莖芽蜷蜿著像枯瘦的爪，觸上最深處照不著的壁，裹挾黑暗洶涌著襲捲回來。

　　曾經的條理，還是在離開主宰者之後徬徨瘋長，這些歷程最後都免不了在夕陽和遺忘裡凋亡成滿目頹靡和雜亂無序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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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翊輕車熟路地走到樓梯一旁拐角的那棵高大的植栽前，踩上漆白的階，伸手摘下掛在枯枝上的僅存的一枚蝶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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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土壤上還散落著幾顆相仿卻殘破的遺骸，破裂的外殼是應時序羽化成蝶的佐證；而手裡的這枚，卻可笑地被死亡遺留在時間裡，成為他重遊的見證。

　　枝條枯葉相錯的陰影投在身側，被落日極低的仰角拉得癯瘦，方凱毅彷彿又站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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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讓我離開這裡，讓我在一個倫理和法律更寬鬆的地方繼續下去⋯⋯」

　　「你知道的，我離成功就只差最後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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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蛹托在掌心，光澤在暮色裡黯淡。

　　沈翊端詳著，想起他那時的眼睛。

　　最後一點希冀在眼底碎裂，沉默地刺傷了他，痛覺裡的恍惚讓他險些挽不回那個決絕赴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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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看來，這個收場對你而言，會是差強人意嗎？

　　我想聽你親口的答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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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枚暗色的蛹摩挲過衣料，滑進貼心的口袋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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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地，再轉乘，折騰一路到站時已近夜半了。

　　歲暮的國境西北以多雨聞名，晚秋的夜已經開始淋漓。幸好上天還是願意賞給生客點臉面的，一把隨手買來的透明傘和一件不怎麼防水的加絨風衣還勉強湊合。

　　稀疏的燈火斑斕地溶在雨裡，沿著傘面的弧度滑落，濺上沈翊的風衣留下一點暗色的水漬，拖沓地在衣料上留下一串水珠，末了無聲無息消失在鞋邊水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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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座臨海的城，風裡迷離著飄渺的苦與鹹，格外溼涼的氣息孤冷得陌生，卻又浮著一絲莫名的熟悉。

　　濤聲從路旁的圍欄下傳來，藉著這點微薄的餘響，他似乎也漸漸明白為何兜兜轉轉，方凱毅最終還是選擇回到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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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等等，這都從哪蹦出來亂七八糟的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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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開始下得急了。

　　光線在水汽裡渙散，周遭的景物都在此刻變得朦朧，於是錯覺每個角落裡都有他的影子了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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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嘴角自嘲一扯他垂頭，將這個荒謬的念頭晃進雨裡。

　　街上沒有一點人煙，他抬起眼看向傘面，靜靜地目送水珠的去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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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點滴上又滾落，循環都比他的腳步要快得多。

　　——他也不清楚究竟在磨蹭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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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片濡濕的葉在空中打了個旋，飄落，頹然停在腳邊。

　　雨這一瞬暫歇，清晰了身後漸近的細碎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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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些感覺不需要回頭，就能讓人鬼使神差腳下一滯。

　　畢竟在這種鬼天氣這種時候，還留在深更半夜的冷雨裡的都是和他一樣的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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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瘋子，和他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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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著傘沿墜下的水珠，另一把同樣爬滿水痕的黑傘和他擦肩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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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後在他眼前的燈下止步，轉過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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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鴉青色的長版絲質襯衫虛裹著來人單薄的肩背，相形衣著的不合時令，細框眼鏡下的眉目仍帶著從前那份不近人情的，深秋入冬的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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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總算明白那個熟悉感從何而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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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方凱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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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柄傘不約而同地微抬起前沿，目光交會的一刻，道旁櫸樹梢的枯葉在斜風細雨裡颯颯簌簌地磨啞了他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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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警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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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警官。

　　兩滴雨沉重地在傘頂敲出悶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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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翊聞言臉上一僵，險些被這猝不及防的兩個字砸得一口氣沒緩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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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什麼時候用過這麼生分的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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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過這點不自然轉瞬就舒緩在他那一貫和煦的笑意裡：

　　「我還在休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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