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燼冠冕 - （2）第七章，凈罪殿堂

拐杖敲擊著石磚，發出清脆而孤獨的聲音，在陰暗潮濕的階梯間迴盪不休。

「是潮濕的味道，這裡離海水更近了。」

真理微微蹙眉，鼻尖縈繞著濃重的鹹濕氣息，彷彿那些糾纏不休的深海使徒正潛伏於黑暗之中。

長滿青苔的石階，引領著他們逐步深入未知的水淵。

「好像是呢，我們已經走了很久了。」

火焰劈啪作響，橘紅色的光芒在濕滑的牆面上搖曳閃爍。

手持火把的死亡輕輕瞥了真理一眼，隨即又將目光投向前方蹣跚行走的老者。

「老奶奶，這座高塔，為什麼會建在這麼靠近海水的地方？」

她低聲問道。

「我不知道，好孩子。」

老婦人回過頭，佝僂的身影在火光中拉長了陰影，顯得格外孱弱。

滴答——

水珠自石縫間滴落，砸入混濁的水窪，擾動起細碎的波紋。

「神官們說，這裡是世世代代相傳下來的地方……屬於聖女們‘最後的天途’。」

她的聲音在水氣中顯得模糊而斷續，宛如遠方逐漸沉沒的鐘聲。

「每一位聖女，都會在使命終結之時來到這裡，走完最後一段路，將意志傳承給下一代。」

她踽踽前行，每當皮靴踩過積水，濕冷便更深地纏繞在他們的腳踝。

「而那一晚……我再也沒見到她。」

老婦人的語氣微微顫抖，透著掩藏不住的無奈與悲痛。

「明明約好了，要一起去看那片花海……真可惜啊，我特地種了那麼多，卻再也等不到她了。」

她的話語輕輕地，卻像一把鏽蝕的刀子，緩慢地劃過人的心臟。

「所以，在那一晚之後，新的聖女就出現了？」

真理垂下眼簾，目光凝視著那深不見底的階梯，胸腔中那股壓抑與窒息的感覺再度湧現，仿佛有無形的力量將他拖向無盡的深淵。

滴答——

水珠墜落，漾開一圈圈冰冷的漣漪。

「嗯。新的聖女又一次出現了——至少，神官們是這麼說的。」

老者輕輕嘆氣，目光飄向遙遠的回憶。

「你沒有見過新生的聖女嗎？」

死亡的聲音仍然平靜，眼底卻燃起一絲壓抑的渴望。

她緊跟著老者，腳步悄無聲息地踏入下一級階梯，濕冷像濃霧一樣纏繞著他們的喉嚨。

「當然沒有。」

老婦人微微一笑，笑容中藏著滄桑與自嘲。

「就像那些破舊的器具，該拋棄的時候，自然會被拋棄。」

她的手緊緊握著拐杖，蒼老的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我從神壇逐入凡塵’——曾有個吟遊詩人這麼唱過，歌聲悅耳動人。而我呢？」

她頓了頓，聲音如同濡濕的枯葉，輕飄飄地碎裂。

「大概是從凡間跌入了濁海吧。」

步伐緩慢卻堅定。

終於，老婦人踏上了最後一階。

滴答——

一滴水珠悄然墜落，劃破死寂。濕冷如鎖鏈纏繞，沉重得令人無法呼吸。

「歡迎來到這裡。」

老婦人轉過身來，眼中映出深深的疲憊與哀傷，語氣低沉而莊重。

「——入之者不可回，去之者不可語，贖罪的倒懸聖堂。」

她微微抬頭，仿佛在向無形的黑暗宣告。

「這裡，是凈罪殿堂。」

----

而就在幾個小時前，殿堂裡最後一個人步上前，跪在聖女的面前，被十幾個神官一同注視，接受來自神明的愛。

「願奧古納保佑你，拉札爾先生。」

「喔，聖女大人，感謝您。願奧古納保佑您。」

滿臉鬍渣的男子深深鞠躬致意，然後欣然離去。（這是第幾個了……？）

聖女揉了揉額角，白金色的面紗隨著她的呼吸微微起伏。

「這是第三百六十五人了，聖女小姐。您可以喝點水。」

一旁的神官輕輕擺上了一杯水，在這樣的戰場上，一杯純淨的水彷彿珍寶，她只能抿一口，潤飾乾澀的喉嚨。

「聖女大人，有個好消息。奧古納大人的祈禱發揮了效用，那些支持狄戈爾的叛徒，已經在逐漸減少。」

另一名神官取出一塊祈禱石板，石板上刻滿了從前線傳回的消息。

「狄戈爾的信徒在減少？那為什麼來祈禱的人反而越來越少了？我記得上次還有四百多人。」

聖女不悅地敲了敲桌面，戴著手套的指尖在桌上劃出一道微不可見的痕跡。

「恐怕是他們先回到自己的領地了。因為轉而信奉狄戈爾的人正在減少，那些被奪走的領土，也開始恢復掌控權。」

神官清了清嗓子，白金色長袍在濕冷的空氣中拖曳著，染上一層薄薄的潮氣。

「海蝕的痕跡雖然尚未完全消散，不過那些骯髒的使徒已經離去，能重新種植作物的日子也不遠了。」

從那高高揚起的嘴角，埃莉希婭似乎察覺到了什麼，她握緊拳頭，輕輕吐出一口氣。

「……可是海蝕不會輕易消失，那些深海使徒也會藉由這個重新出現，請他們注意一點。」

她打開手中小匣，一顆閃爍著藍光的石頭映入眼簾，表面蠕動著像血管般的紋路。

那是海蝕，狄戈爾侵染的產物。

它腐化萬物，轉化生命，令一切墮入深淵。

「很可惜的，他們已經出發了。不過您也不用太擔心，他們會讓海蝕消失的。狄戈爾的詛咒很快就會兌現承諾，請您不要再擔心了。」

又是那同樣的笑容，幾乎捋住她的咽喉。

「而且，您又把這種東西帶在身上了，這很危險。」

神官皺眉，粗暴地奪過小匣。

「失敗過多少次了，您應該最清楚。這種醜陋之物，沒必要留。」

他俯身，在聖女耳邊低語——

「做好你的聖女，不要多管閒事。戰爭，很快就會結束。」

聖女緊握拳頭。是啊，他們要的不是埃莉希婭，只需要一個「能回應神明」的聖女。

「……那麼，我出去散散心，總行了吧？」

「當然了，聖女大人。」

神官笑得一派溫和，虛假的面容令聖女從心底感到作嘔。

他向前半步，語氣輕柔得彷彿慈父般溫和，卻在下一秒猛然伸手，掐住了她的手腕。

「不過，若聖女大人又想私藏那些可怕的東西——我們也會好好替您‘收拾善後’。」

他語氣如春風拂面，手指卻如鐵鉗般箝制住她的骨頭，直到指節發出細微的咯吱聲。

「您知道的，我們都很愛您，會一直保護您，不讓您做錯事。」

他鬆開手，像哄孩子般輕拍她的臉頰，語調溫柔，手指卻帶著令人作嘔的冰冷。

「這點疼痛，不算什麼吧？畢竟您是神明的孩子，怎麼會怕痛呢？」

望著那彎起的眼角，埃莉希婭忍不住想要掙脫。

「請你們跟上聖女大人。」

神官對身後的士兵們下令，封死了她所有退路。「是。」

望著離去的聖女，另一位神官忍不住向著那位男人低聲抱怨道：

「以前很聽話的，這次是怎麼回事？」

「別擔心，我會提醒她怎麼做個乖孩子的。」

剛才那名神官笑著搖搖頭，語氣像對待誤闖廚房的孩子一樣。

「只要關節還能接回去，她就學得會。」

男子張開手掌，白布包裹著的石頭上，藍色的線條正在蠕動著，就像那些被埋藏在這座宮殿底下的——

「說不定是記憶空缺已經被消耗殆盡了，以前那些人總是說過，“她”是很好掌控的。」

年輕的神官拍了拍發愣的肩膀，對他輕笑一聲。

「說不定只是迴光返照吧，試著做無用功而已，那些幫手死了幾個，她最清楚。」

幾人訕笑著，如同在談論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唯有斬斷鳥兒的所有羽翼，他才能乖巧的待在掌心啊。」

那些聲音很微弱，沒有滑入任何人的耳裡，就這麼被潮水吞沒。

----

埃莉希婭行走在濕滑的道路上，身後的士兵們如影隨形，即便有一小段距離，她依舊感到壓力，只能握緊胸前的項鍊，即便記憶已經隱約告訴她，上面沾了許多人的血。

（保佑我吧……奧古納大人……）

「求求您，讓光輝再一次照耀大地。」

潮水拍打著海岸，像是在嘶吼，又像是在低語。「求求誰來……救救我……」

聲音像是從她的內心傳出，埃莉希婭睜開眼，望著白淨的手套，感到一絲困惑。

（想不到，我的渴求是如此激烈，甚至連耳朵都好像聽到了，是幻聽嗎？）

「救救我……好痛啊……」

聲音再次傳出，即使微弱，她也聽到了。「……！」

幾乎是在一瞬間，她跑了起來，連身後的士兵都來不及反應，便迅速的跑了起來。

心跳正在加速，她的腳步越來越急促，彷彿有某種無形的力量在引導她前行。

潮水的低語聲，仿佛在穿透她的靈魂，帶著無法抑制的痛苦和渴求。

那聲音，不僅是她的內心呐喊，還是某種更深層的召喚。

身後的士兵們開始急促地追上來，他們的叫喊聲混雜在風中，但埃莉希婭已經聽不見。

他們的命令、警告、甚至威脅，對她來說全都變得遙遠。

她只是被那聲音深深吸引，像是身心被某種力量掌控。

她衝進了海岸的岩石區，那裡的空氣濕冷，海水拍打在岸邊，帶著冰冷的力量。

遠處的潮水映著隱隱的光芒，仿佛隱藏著某種秘密。

她的步伐猶如失控的狂風，跨過一塊塊濕滑的岩石，內心的呼喊與那聲音的交織讓她變得異常堅定。

海水湧動，那深藍的血管如同那塊她從淺灘之中尋覓到的石塊一樣，它們膨脹著，貪婪的吸收著空氣，起伏不定，緩緩的爬升。

埃莉希婭的目光鎖定在那個孩子身上，心中湧起一股無法言喻的恐懼和同情——那是一個孩子。

他蹲伏在岩石邊，像是一個迷失的靈魂，身體的左半邊已經被海潮侵蝕，化作了扭曲的使徒模樣。

腐化的肌膚呈現出深紫色，骨骼突顯，甚至在某些地方可以見到那扭曲的觸手，像是深海中最可怕的怪物。

然而，儘管外貌如此恐怖，孩子的眼睛依然保持著人類的神情，帶著深深的恐懼與求救。

他的眼神直視著聖女，仿佛在無聲地哀求她救他，雖然他的聲音早已被吞噬在海水之中。

埃莉希婭的心跳幾乎停止，手指微微顫抖，她想要上前去，想要伸出手去抱起那個孩子，或是至少幫助他一把……

「聖女大人！」

銀白色的鎧甲發出鏗鏘有力的聲音，士兵們急急忙忙的走到她跟前，望著聖女的背影。

「您為什麼要突然逃跑……！」

（是士兵……）

埃莉希婭不禁將那個少年擁入懷裡，緊緊護著他。

「沒什麼……請不要過來！」

「聖……聖女大人？」

「不不不，沒什麼的……待在那裡就好。」

她伸出手，想將士兵阻擋在幾步之外，同時讓身體盡可能遮住少年深藍的血管。

「很抱歉，聖女大人，恕我們不能接受您的指令……」

為首的士兵踏出一步，鋼鐵的步伐敲擊在碎石路上，也敲響埃莉希婭內心的悲哀。

「這是……深海使徒！」

扭曲的魚鱗在少年的身體上抽動，被海水同化的眼珠顫抖的看著他們，手死死抓住埃莉希婭的衣袍，力氣大的幾乎要將其扯下。

「這孩子……他還活著！」

埃莉希婭抱緊懷裡的小小身軀，抬頭哀求著身前的士兵們。

「求你們，至少，讓他活著……！」

士兵們互相看了看，眼中閃過一絲動搖。他們不是沒有心，他們也聽見了這孩子細微的呼吸聲，感受到了那微弱卻頑強的生命力。

有個年輕士兵甚至悄悄移開了視線，不敢直視聖女的眼睛。

「……聖女大人，我們只是奉命行事。」

另一人低聲說，像是在替自己辯解。

就在這時，一名身穿黑銀重甲的高階騎士走來，他的腳步鏗鏘有力，每一步都像釘進地面。

他冷冷掃了埃莉希婭一眼，目光中沒有絲毫猶豫。

「帶走聖女。」

他對身後的人下令，

「污染源必須清除。這是神的旨意。」

埃莉希婭想要再說什麼，但士兵們已經上前，恭敬又堅決地將她與那孩子分開。

她的手指在騎士的甲冑上劃出一道血痕，但依舊無濟於事。

只能努力不讓眼淚掉下來，在心中不斷祈禱。

——拜託，至少……讓他活下來。她沒有回頭，只能聽見身後沉重的沉默。

在她被帶離那片沿海地帶後，一聲細微卻冰冷的金屬聲響起——劍刃出鞘，隨後是悶響。

細小的濺血聲，被潮水迅速吞沒，海風捲走最後的哭泣，只留下岩石邊一片深紅，與逐漸褪色的祈禱。

海風吹過，像在為誰低聲哀悼。

世界又恢復了平靜，只剩潮水，在石板路上無聲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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