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心：诗之王（Rex Poetica) - One of Four（Log Of « e »，第一年）

One of Four（Log Of « e »，第一年）

20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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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高兴遇见了你。希望死后还能见到你。”

——什么鬼？这人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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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两点，海英慈清醒了。她正机械性地删除着网友——准备和过去两年愚蠢而风度尽失的言语风格做个了断，忽然得了一个新进的好友申请。她点开查看，见到这惊世骇俗的申请文字，满脸狐疑。

她认识这个账号。两人在某个创作圈偶然认识，得到了联系方式，简单寒暄好就再没说过话，只是偶有一次，这个账号在她的动态下说了一次：

“这是你写的文吗？好棒。”

——品味还不错。

“感谢。”海英慈礼貌地回复后，这段交往就结束了。

创作圈里，精神疾病，自杀倾向，屡见不鲜——对方如此撰文，倒让海英慈有些担心了。她重新通过了此人的好友申请，开门见山道：

“不好意思。我不是有意删除你——是我不想在让这个账号公开了，在清除所有好友，无意冒犯。我不是要寻短见……你还好吗？”

……这么晚还没睡？

“啊，我明白你。我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对方很快回复了，精神状态也很饱满：“一种，‘不陪你们玩了’的感觉。我看了你前面的动态，也只是来表达一下我的感受……我真的也想在死后还能见到你。”

……什么玩意。

海英慈苦笑：死后？信教的？

算了，创作圈什么人都有。

“我以前评论过你的文字，你记得吗？”

“我记得，谢谢你。”

“我真的很喜欢你的作品。不介意的话，要不要和我聊聊？”

……。

海英慈其实只想速战速决，将这个网络平台变得干干净净，然后开始她迅速的，此生最后一次的“写文马拉松”——她决定狂飙完她这辈子想写的所有故事，然后重新投身理工学习，找个工程师的工作，再也不要说话。

“……你说你以前也有类似经历……”

海英慈打字；就问问她的经历吧，把话题引到她身上去，聊完走人。

“是的。我高中时也有这么一次，所以看到你，就想起来了。”那人回复：“真的很亲切……我看到你，就有一种想和你说话的感觉。”

“噢噢……”

海英慈没话说了。她没见过这种话术；她不打算当真，但毕竟——对方似乎也没有恶意，她也起了点好奇。

她那时还是个很喜欢探究别人的人，网络俗称，‘视奸爱好者’。

“你叫……”

她往上翻。这个圈子的规矩是，双方第一次交往时互通名称，她特别厌恶这个环节，因为不是显得风格显眼，就得可爱低幼。

“……E。”

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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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6

“路路晚上有时间吗？”

……好险这人没叫我“协协”。

海英慈初二时随手取的网名叫“路协”，“协”这个字是一年前不告而别的前女友叫的，要是真叫她“协协”，她必然心情复杂。

虽然她当初就认为女友会甩了她，但事情真发生了，她还是哭笑不得。

看到这句话，海英慈有些汗颜：三天过去了，她的快速走人活动还没有成功。没有好契机，以及，一些诡异的关键词的出现，激起了她的胜负心。

不是和此人本身间的胜负欲，而是和“真相”之间的胜负欲。

——她不知怎么感觉这个人，竟然挺像她老爹的。

所以很讨人厌。

海英慈迷惑不解：不应该啊。这个人对于她一个陌生人都“伸出援手”，怎么会和那个天天威胁她，‘不听话就会死’的老爹一个个性？

“有。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所以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套点信息出来。

“！好欸，我想请你和我一起看一篇文。”

“文？”

……你这人花样还真多。

“对，一篇同人文，是xx和xx的同人文——这是一对竞人组合……”

然后就是一连串激情描述，冲得海英慈找不到北。她勉强抓住了思绪，难以置信：

这个人叫她——一个认识了三天的，前几天还精神波动极大的网友——一起看篇耽美同人文？

——我**讨厌男同。

海英慈无语凝噎，又没法反驳：毕竟E看见他的第一篇文，写的就是一对兄弟。

兄弟……这叫男同吗……那叫乱伦……况且……

（我觉得那兄弟像兄妹。我得改一下性别。）

“行。”海英慈答应了。

“谢谢路路！就是这篇——太虐了，我不敢一个人看……”

E发来个链接，海英慈打开，点开了那篇同人文：讲的是两个电竞选手，一个前辈带个后辈，两个人一起打比赛，起起落落，最后分道扬镳，赛场相见，一决胜负的故事，个中情感爆点和起伏可以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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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三章，海英慈已经抽离了。她疲倦地看着屏幕上的字，头脑空白。海英慈来写“文学”本来就很吊诡：她非常不擅长看文学作品，对那一眼能望到头，看到感情目的的文体更是半点共情都挤不出来。

E一边看，一边给她发截图，评论这一段给她的感情体验，海英慈及时追评，心里想着以后的做法：

得赶快和她断了联系。

她们俩根本不是一类人。她说的那什么……成为‘完人’，简直跟她老爹一模一样。

（他可是为了成为‘完人’ ，连和家人之间的感情都能放弃，像是‘我就不该结婚，有家庭’之类的话都说得出来的人。）

海英慈蹙眉，已面露凶相：因为自己高风亮节，有“君子”之风，天天谈的就是天下大事，将家庭琐事全交给母亲，见了面只有威胁和恐吓……这种‘完人’有什么可当的？

“我其实也写过这一对的同人文，路路要不要看看？”

海英慈疲倦地转动眼珠，却又露出了一丝兴趣：终于来了。

文如其人——行吧——她心想，让我看看你的真实，看看我的预感准不准。

看看你是什么。

“好啊，我很有兴趣。”她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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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6

——完全领悟不到。

一天后，海英慈看着那文档发呆。

李x赫？

韩国人的名字已经瞬间让她出戏了；这就是她停止写同人文的原因。光看这文本，她完全想象不出有这个名字的韩国男人原本该是什么性格。

剧情甚至是一个叫“韩x浩”的异次元人士通过什么星际通道流浪到了地球，和这个李某人度过了一个忧郁而隽永的夏季——韩x浩显然也是个韩国人的名字，但他竟然是异次元国家被自己兄弟追杀的王子？

——E啊，能不能别在这上面就叫我分心……

不过再怎么说，这个一万七千字的文档中所弥漫的“一期一会”的性质很明显，作了情感的中枢，同时整体对一个岛屿小居的描写很动人。

“动人”，在海英慈心中的意思是，‘真情实感’。E在用自己的感情搭建整个背景，同时不是像很多年轻创作者一样，在用符号炫技，这点倒是让海英慈觉得她很真诚。

就是这故事让她谈不上喜欢。

“很优美，很真诚。”海英慈绞尽脑汁地企图显示自己的真诚和夸赞时回复：“我觉得重点在于他们分别这点，对吗？他被水带来，又被水带走。我可以理解……我也有那种，将感情锚定在一个地点上的经历，像那个岛屿和地标留下了某个不会回来的东西一样。是一种象征。虽然我不大了解这两个人的……”

“对，对对。”E回答。她看上去倒是很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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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6

E也是个心里有隐秘的渴望，却无法说出口的人啊。

海英慈心想。她又看了几篇E的文章，发现E特别喜欢那种依偎在一起，静默而默契的关系。

那不是海英慈喜欢的。海英慈说不出她喜欢什么，但她知道，她要是写情侣，两个人一定在一起说点肉麻的。

靠着？

到床上去。

无疑，E对“性”有些距离和微妙，和海英慈恰恰相反。海英慈坚信不爱不能做爱，相反爱一定得做爱，没有为什么。

因为“美”。

——我也说不出原因。她心想：要是我说得出，我还要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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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英慈开始有意识地问E一些问题，探寻她性格深处的系统模式和成因。为什么喜欢这个？这个还有没有后续？

E不止写同人文——她是个有自己创作计划的原创作者，似乎还是相关专业的，这让海英慈的好奇心大动——素材越多，了解越多。

照她设想，这过程应很顺利，她不一会就能把E问个水落石出——但，如E此一贯，不断叫她偏离预期。

E太能绕了。问她A，她很快拐到B。一会她去吃饭了，又开始给海英慈滔滔不绝说她吃饭的事。E作息颠倒，晚上两人才能碰头，一聊就是半夜。

海英慈灰头土脸。

什么“无尽水域”……“重逢”……“分别”……“必然成就”……“拯救”……

一个也不懂。

两人美学偏好根本不在一块。海英慈很挫败：她看来是了解不出什么了。

关键是E干吗来找她？

E没有看海英慈的作品：正常，审美偏好如此不同，海英慈不指望她会看。

海英慈累了。转眼时间已过了一周，她和E早已从最初简单的创作讨论进入到了对过去经历的交换。海英慈觉得这样也好——这也许是从侧面两人巨大差异的好机会。她不需要向E直说，又可以进一步套取信息。

她感到自己好像讨厌E——但她不想冤枉人，尤其不是一个主动帮助她的人。

两人都还这么年轻，聊什么？

聊聊高中。

（真够恶心的话题。）

海英慈聊她的高中：聊她那个在县城，勉强算个重点高中的学校，聊里面的理科实验班处在省会资源虹吸下的诡异困境。聊她们混乱的培养形式，在奥赛和应试中来回穿梭的慌忙。

E聊她的高中：一所在省会的名校。E是艺术生，她聊她的朋友，她高中时的趣事。

E不是不懂那些压力，但隔着一层膜。无论原因，海英慈看得出，那种溶解了，摧垮了她人格的压力不曾彻底进入E的心。

朋友？乐趣？聊天？

高中是那样的地方吗？

海英慈想劝自己冷静：每个人的际遇都不一样——但她难以抑制。看着E的文字，她的口中发涩。E说起她看的作品，她去的餐馆，她的——企划，社交——她自己的创作，但海英慈无法集中注意力。

她无法与E共情；她无法享受生活。

我活不下去。她心想；我不是艺术生，我不做这个行业。

我的作品无法贩卖。我不知道我为何而写——我要写——我要写完，学完，找到工作——活下去。

她想从E身边逃离；她想E从她眼前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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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6

“——做个‘圣人’是不可能的。”

海英慈说。她的手打颤。

两人吵架了；她想狠狠和这个人吵一架，把她痛骂一顿，理智却在劝阻她。

这不是E的错——是她不够聪明，无法兼顾创作和生活——才会被E的生活刺痛。

（“路路果然是个聪明小孩啊。”E说。）

是她一开始没有明确现在的精神状态，坚持和E交谈，引发了情绪反应。E有什么错？E只是向她伸出了手。

（如果她能看一下她的文章——如果她不需要让海英慈亲自开口，诉说那些让她不堪入目的情绪—— !）

如果她能理解海英慈有的不止是这些愤怒和狼狈，她有她不可兼顾的理由——

一切都藏在海英慈的文章里。一切就在那儿——那就是海英慈不得不迈出那一步的理由，海英慈尝试过了，但她无法像其余任何人那样生活——她能感受到一种幽邃的召唤——她必须离开——

但她没有权力要求E做这件事，这让她又隐有愤怒，无法抑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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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死后也还想见到你？”

开什么玩笑——如果你不准备理解我，一开始这么夸张是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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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海英慈深呼吸。她不能继续失态了：“对不起，这真的牵涉到了我的精神创伤……跟我的家庭有关。真的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对你说重话的。如果你想成为‘完人’，就朝那去努力吧。”

“路路不想……达到更高的精神状态吗？我以为你也……”

“不。”海英慈斩钉截铁：“我只想写完东西，仅此而已。”

抱歉。

她继续说，E沉默了一会。

“你还是要删掉我吗？”

“是的。”海英慈回答：“我无法和任何其余人共处——我不是针对你。谢谢你。真的。谢谢你关心我，但我没法……”

我没法思考。我没法感受。我没法停止伪装。我没法停止这种愤怒——我无法一边感谢你，一边恨你！

“放我走吧。”她说：“放我进入那片只属于我的荒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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