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卿蓮從工廠下班後,便怱忙地趕回家,把身上污糟的衣服換掉後化個精緻的妝容,帶上情人送的項鏈,以最佳狀態和對方赴約。
「蓮,你去哪裏呢?家務都未做就又外出?」她的母親問。
她邊整理旗袍一邊回答:「我約了建國食晚餐,會在九點前回來的。」
「哎喲,又胡亂花錢⋯⋯看看這旗袍,布料優質、顏色鮮艷,肯定是貴價貨!」
「媽,這是我朋友送的二手衣服,我哪敢真金白銀買回來呢?不說了,我要遲到了!」
臨走前,王卿蓮把她一整天的工資放在桌上面岀門口,心中默默希望那些家用能暫時封住媽媽的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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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來到國寶酒樓的霓虹燈招牌下,看到身穿整齊西裝的阿國,便連奔帶跳地走到他身旁。「走吧!我們去食飯!」她說。
阿國雙眼睜得圓滾滾,驚呼道:「天啊!怎會有如此傾國傾城的美人,實在是我天大的福氣、榮幸之至。」
王卿蓮臉龐通紅地回答:「我的確有精心打扮,但沒有你說的那麼誇張。」
阿國舉起右手手臂,說:「美麗的小姐,我們邊走邊說,再看看有甚麼你想食的吧。」
她不知道阿國的甜言蜜語有多少是奉承的說話,但聽起來順耳又動人的話,任誰都不會嫌少的。況且,將來結婚之後若能每天都如此打鬧,也是一種維繫感情的情趣。
「阿國,我們何時要去婚姻登記處?」她挽着對方的手臂問,「你一直說很忙,我也能理解你在報館的工作的確不定時,但錯過了時辰吉日,就又要再等,那要等到什麼時候呢?」
阿國又再次花言巧語:「快的了,我怎麼敢怠慢你呢?給我幾天時間,我再告訴你甚麼時候能註冊。」
王卿蓮知道他是在敷衍自己,因為他把話說完之後,便心不在焉地到處張望,目光甚至光明正大地追著其他妙齡女子走。王卿蓮總是告訴自己,男人花心是無可厚非的,尤其是阿國這般討人歡心又事業有成的人。
她總覺得身為工廠妹的自己配不上阿國這般才子,甚至覺得對方是屈就自己和她交往的。所以,假使他到處沾花惹草,或者婚後有另一位情人,自己也不會介意⋯⋯只要他依然把自己放在第一位、玩樂過後記得回家,那就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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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建國!你快點岀來!」王卿蓮瘋狂也似的拍打報館的門,就算雙掌通紅也沒有停下來,「你一日不給我一個交代,我就一直在這裏等!」報館的門隨之被打開,走岀來的是阿國的上司。
他說:「阿國今天沒有上班,你請回吧!」
王卿蓮說:「我不信,他每天工作如此忙,從來未試過請假的。我要在這裏等他!直到他岀來為止!」
「小姐,當我求你了,回家好嗎?」對方雙手合十地說,「正如你所說,阿國從未試過請假,就是因為你死纏爛打,他是為了避開你才不上班的。」
「死纏爛打?我怎會是死纏爛打!我只是想要個合理解釋。」她顧不得旁人投來的異樣目光,絕望地大叫,「哪有人會在結婚註冊當日失蹤?上去他家多次拍門也不理人家,之後還搬走了!為何要如此不明不白地把我甩掉?」
阿國的上司雙手叉腰,語氣不耐煩地說:「我又不是阿國,你跟我說這些是沒用的。你應該慶幸還未簽紙結婚,你和他也只是分手了,而不是被休掉。外面的世界很大,你正值芳樣年華,肯定很多男生追求的。」
王卿蓮雙眼空洞、眼神失焦地回答:「我只要阿國,除了他,我誰也不要⋯⋯」
「那你就別怪我放狠話,」對方說,「你只是一位粗魯又無文化的工廠妹,阿國的新對象可是大家閨秀,甚至能為他在更大的報館覓得更高級的職位。反之,你能為他做甚麼呢?這個社會很現實,愛是不能換溫飽的。」
「那他搬去和那位小姐住了嗎?我要見他,我不介意做妾侍,甚至傭人也可以!」
「你是什麼身份?憑甚麼要我告訴你這些?我可不想得罪那户富貴人家。」他說,「順帶一提,阿國已經辭職了,會請假直至離職當天,所以不要再來了,你不會見到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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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卿蓮低頭看着手腕上已被妥善處理的傷口,心中咒罵自己,為何不割得更深?更長,這樣就可以成功離開這個灰暗的世界了。
她原本是在阿國舊居附近的後巷,想要透過了斷自己去懲罰他,至少對方永遠都會記得這個為他殉情的女子。想不到,在割下去之後,馬上就被途人發現了。
真是的,他們為何這麼多事,這是王卿蓮獲救後第一個想法。
離開醫院後,她沒有回家,而是在街上徘徊、漫無目的地在市區遊走。所到之處,都留有和阿國並肩而行的殘影,如今卻只剩下自己一個,獨自面對灰濛濛的世界 —— 阿國離開王卿蓮後,也帶走了她所有歡快的色彩。她感覺自己回到起點,生活只剩下堆滿灰塵的工作服、囉嗦勢利的老母親、又小又臭的板間房⋯⋯這樣的自己實在卑微得令人討厭。
不知不覺,她來到一條髒亂的小巷弄,地上堆滿煙頭和垃圾。在這個不堪入目的地方,有一個招牌吸引了她的目光,就是永金押的招牌,以及它那乾淨得如同剛塗上新油漆的木門。
前老闆是一個年輕的小伙子,看樣子甚至比王卿蓮年輕,雙眼卻散發岀遠超這年紀的睿智。「你好,我姓駱,請交上欲抵押的貨品。」他說
「⋯⋯我沒有。」
駱老闆:「你有,就是那條項鏈。」
突然,那一直戴在頸上的項鏈在閃閃發光,王卿蓮激動地大叫:「你休想用無聊的把戲騙我!這條鏈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不論你開價多少,我都不會抵押!」
老闆的語氣依然平靜:「誠如你所說,在珍貴的回憶面前,所有金錢和物質都會變得一文不值。所以,本店抵押的回報並非那些膚淺的東西,而是一次體驗回憶的機會。作為押金,我們要的只是你的時間。
那條鏈所承載的意義之最大,我大概略知一二,所以答應這個交易吧!那麼你就可以再次看見送這項鏈給你的人。」
王卿蓮雖然猶豫,但當對方說能再次看到阿國時,便把它交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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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非常口渴後喝第一口水的感覺吧?這種再次充滿生命力以及希望的感覺,是我自從定婚失敗後是第一次經歷。
我很感激老闆的幫助,並欣然地願意償還時債⋯⋯之後的事情,你一定猜得到吧?我不想把項鏈以及其他阿國送我的禮物給斷當,便開始替永金押工作。與此同時,我亦本著「再回憶一次就好」的心態,一直使用永金押的服務。
我和盧先生的情況有些相同,卻又不盡相同。他對回憶的執著愈來愈輕,我的卻愈來愈重;他可以隨時斷當,我卻一件押品也不想放棄。因此,我的時債就愈來愈多。
最後,我已經無法在限期內償清時債,只能把押品給斷當。不過,老闆給了我第三個選項,就是成為永金押的下一任店主,便能無止境及免費地使用服務。」
劉子熹的心情百感交集,但有一個情緒猶其明顯,就是憤怒 —— 為何駱老闆不嘗試為王卿蓮想辦法,而是把她拉入這如地獄般的地方,每天重覆經歷失去的痛苦?
「上一任老闆有沒有告訴過你這工作的代價?如果有的話,聰明又精打細算的你沒理由答應。」他問。
「當然有,他有警告過我將沒法在現實世界過正常生活:沒有正經工作、沒有穩定收入來源、沒有私人生活,以後只能為永金押而活。我沒有考慮這麼多便答應了,為了可以每天見到阿國,我願意做任何事。」王卿蓮一邊苦笑一邊繼續說,「自我簽了約後,老闆便手把手的教我所有關於永金押的工作,而他的身體亦每況越下地差。當初我還以為是他為了教我東西,把身體捱壞了,最後他告訴我,是永金押要放棄他,因為它找到下一位繼承人,也就是我。」
「等一等,這不就是你現在的情況嗎?」劉子熹慌張地問,「你有沒有發現自己的身體越來越差?越來越容易感到疲倦?」
「這是都在我意料之中,因為我見過駱老闆的下場,沒甚麼好大驚小怪的。」她回答,「在他工作的最後一天,我目送他帶着僅有的一袋私人物品離開。在踏出永金押的一刻,他瞬間變成一位白髮蒼蒼的老人,慢慢地離開、慢慢地淡岀我的視線。當我再次聽到他的消息時,已是他在其中一條後巷去世的新聞。」
劉子熹從沙發上站起來後來回渡步,一邊煩燥地抓頭,他不能讓王卿蓮就這樣死去,她的一輩子就這樣過就太可憐了。
「如果我找到那一位繼承人,然後勸對方放棄繼承權,你就能活下去嗎?」他問。
王卿蓮停頓了幾秒,看起來有疑惑,但還是認真地回答:「這是治標不治本的方法,但理論上是可行的。不過你仔細想想,人總會老會死的,我雖然在永金押時是好端端的,但實際上已是病入膏肓的老太婆。每一次從外面回來後,我都感覺到自己不能變得完全的年輕,甚至以前沒有的老人病都留在這身體內。」
時間對所有人都是公平的,則使永金押是近乎超自然的存在,它也不過是這個世界的一個小部分,也有要遵守其遊戲規則,更何況是凡人一般的王卿蓮呢?而且,為了在永金押維持年輕的肉體,她也許在不知不覺預支了未來的時間也說不定。
劉子熹自然是十分清楚這份事,而他剛才的提議更多的是以氣用事,畢竟是眼前珍貴的生命。只是,他實際上又能做甚麼呢?就算真的找得到繼承人,若對方堅持要繼承永金押,他就沒辦法了。加上繼承與否,王卿蓮離開永金押後也沒能在外面的世界生存。
正當他苦苦沉思時,王卿蓮提醒他說:「話說回來,你爺爺買走的那陪相機不是押品,是永金押的東西。
劉子熹先是遲疑了幾秒,然後跑到木櫃前番找:「真的不見了,但為何你會把它混到押品裏面去了?那是如鎮店之寶般的存在吧?」
「我不知道為何相機會被賣掉,這大概也是永金押自己的決定吧?但沒差!至少我有多五百塊可以用。」王卿蓮輕描淡寫地說,然後用試探般的口吻問劉子熹,「其實,你真的不知道下一位繼承人是誰?」
當他想否定時,木板門被推開的聲音便響起,王卿蓮就接待客人去了,留下他自己一個思索著種種可能性,以及最後那耐人尋味的問題。
他還有多少時間可以用呢?他對繼任人選完全沒有頭緒,然而所有曾經到訪的客人也有可能,這下子比大海撈針更加難。眼前的王卿蓮似乎對未來亦沒有多大的希望,對死亡一事亦毫不執著,更加令他心痛。
他看著牆上多張歷代店主的照片,想到他們有相同的遭遇時,心中不禁吶悶道:「永金押呀,你到底還要吞噬多少人的歲月才會滿足呢?」
永金押怎會回答?反而是它要問,為何要對食物有感情?一日尚有人在世,便以然會有感情和執念,那它便會繼續貪婪地、肆無忌憚地捕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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