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不同色 - 第九十一章　雨聲漸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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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細雨綿綿，雨珠沿著玻璃一點一點滑落，將遠處街燈的光線折映得模糊晃動。街道如墨，車燈在雨中拖出長長的光尾。

　　高樓一處會議室，深色地毯吸音良好，連風聲與雨聲都顯得遙遠、溫吞，像被隔在了另一個世界。牆角落燈未開，整個空間只餘一盞投射燈落在會議桌上，光線銳利，將桌邊的人臉切割得明暗分明。

　　穆蒼峯背光而立，金絲半框眼鏡下的雙眼被鏡片遮擋，微微反光，看不清他的神情。身影仿若與那落地窗一體，立於灰濛世界與雨幕交界之間。

　　「穆蒼峯！」

　　項肖一掌拍上桌，聲音如雷乍響，打破了雨聲與寂靜交織出的悶沉氛圍。

　　「你該給我一個交代。」

　　桌面微微一震，擺放的水杯晃出水痕，在燈光下格外清晰。

　　而賀天琅仍安坐不動，他手肘搭在椅把，雙手交握在桌上，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藏在唇邊。

　　「萬靈歸虛沒將北聯拔除。

　　「雲顥辰也許不足為懼，但楚懷信、沈知晞還活著。」

　　他略一停頓，眼中笑意加深：「你那位術師，叫什麼名字？石清？嗯，也不過如此。」

　　他說得輕巧，像是在評論一場早場戲劇演出，一語淡過生死，像塵灰落肩，不值一曬。

　　穆蒼峯無動於衷，仍面朝窗外。那輪模糊的城市燈火投下光斑，把他與兩名分會長的身影映成拉長的剪影。

　　會議室角落，子慕縮在牆邊的地毯上，抱膝而坐。白色長袖滑落手背，頭埋在手臂之間，只露出半張側臉，他像是沒聽見眾人爭論，只將自己縮進那塊低矮的陰影裡。

　　雨聲裡，他聽見那個名字。

　　那聲音彷彿無限放大，在他耳膜深處迴響。

　　他抬起頭，鈴鐺輕晃。眼神愣愣地望向前方，眼角泛起一圈紅。鼻翼微微顫動，像是努力忍住什麼。他默默地將頭轉向窗外，視線穿過雨幕，落在遠處搖搖欲墜的街燈光上。

　　那燈光在雨中忽明忽滅，像是隨時會熄滅的魂火。

　　像是想把自己從這場對話中抽離，逃回那個只屬於他的森林深處。

　　這時，賀天琅微微一笑，那笑容甚至帶著點風度與漫不經心的從容，嘴角優雅地勾起，眼神卻如刀光閃爍：

　　「怎麼，這就是山海一線的手筆？」

　　他輕輕抬起手指，彈去袖口一滴不存在的水珠，像是在拂去一場未遂的污點。

　　雨聲敲著玻璃，密如絲線。穆蒼峯依舊站在窗邊，沒有回頭，聲音卻清晰傳入每個人耳中。

　　「你很急。」

　　「哈。」賀天琅輕笑一聲，身子微微前傾，「急？我們可是按照你畫的圖下棋，穆先生。」

　　他的聲音裡帶著不疾不徐的諷刺。

　　「你說北聯會因此瓦解，我們賠上一個齊毅珩，結果呢？不過就一個莊旻文的死。」

　　穆蒼峯聞言微微轉頭，眼神掃過兩人，嘴角一動，似笑非笑。

　　「齊毅珩換莊旻文……不虧啊。」

　　「穆蒼峯！」項肖霍地起身，手掌撐在桌面上，椅子在地毯上滑出一道刺耳聲響。

　　他眼神凜然，拳頭緊握。

　　賀天琅側頭看了他一眼，抬手輕輕一按，示意他坐下，語氣仍舊輕慢：

　　「我記得你說過，你對局勢一目了然，連誰會先說話都能預測……那怎麼，雲顥辰在桌底藏了殺手，你竟渾然不覺？

　　「或者，你算到了，只是不打算說？」

　　他語調一轉，語尾輕柔如絲，卻字字如刃：

　　「這樣一來，北聯動盪，我們折損，倒是方便你們山海一線，從容得利。」

　　穆蒼峯終於轉身，雙手負在身後，步伐從容地走向會議桌，鞋跟踩在地毯上幾乎聽不見半點動靜，只餘雨聲在玻璃窗上斑斑作響。

　　金絲半框眼鏡的鏡片似沾著霧氣，在燈光下反出一層淡淡的光暈，遮掩了他眼中波瀾。

　　他在桌邊站定，眼神落向項肖，語氣不疾不徐：

　　「項會長，你怎麼沒發現，會議室中多了一個人的氣息？

　　「身在場中的你們都沒察覺，怎麼覺得遠在天邊的我，會知道？」

　　項肖臉色瞬間僵住，嘴角抽了一下，垂在身側的拳頭無聲緊握，指節泛白。他下意識想反駁，卻被那句話狠狠壓住，只能冷冷盯著穆蒼峯的側臉，眼中閃過一抹陰狠。

　　賀天琅卻微微一笑，笑意掛在唇邊。

　　「你這是開始推卸責任了嗎？」

　　他的聲音溫吞卻藏刺，眼底帶著冷意的計算。

　　穆蒼峯微微偏頭，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語聲依舊：

　　「不，我只是在回應那句『雲顥辰不足為懼』。」

　　他語調極輕，卻像在翻開棋盤，一子子擺明於眾人眼前：

　　「我命北聯暗樁隨機殺死一個北聯中陳禹謫認識的人，雲顥辰便當機立斷，將陳禹謫推出北聯，試探我，試探山海一線。

　　「甚至釣出幽夢閣與浮生絕影易空絕……雖然代價是那位前尉司杜思遠的命。」

　　他語速稍頓，眼神向下掃了一眼。

　　「但我想，那不過剛好——天命給他的一筆。」

　　穆蒼峯語聲再起：

　　「為的，就是會議室搶那一子先手。陳禹謫在外，殺手須臾在內——這才是雲顥辰真正的佈局。」

　　他語氣不變，卻讓整間房的氣壓悄然一沉。

　　「賀會長、項會長，小看雲顥辰，會輸得很難看。」

　　「笑話。」項肖冷笑一聲，聲音發硬，幾乎是從牙縫中擠出。

　　穆蒼峯將手負在身後，聲音如舊：

　　「我只想提醒——你們，我，都低估了北聯。」

　　「現在，齊會長已死，日字分會財權將被整併，這筆錢若被雲顥辰掌控……賀會長，機會就不在你們手上了。」

　　他語聲一頓，緩緩道出一記提醒，像是下場雨前的預警：

　　「接下來，你們就等著被雲顥辰清算吧。」

　　賀天琅聞言，笑了笑，站起身來，衣角一動不動，語氣依舊輕慢：

　　「他有那個能力嗎？」

　　他側過身，手指輕輕撥了撥袖口的摺痕，像是隨口閒談般說道：

　　「別忘了，大會那日，他連自己能不能活下來都不知道，要不是有人拼死護著，他早已橫屍當場。

　　「況且——」

　　他轉頭看向穆蒼峯，唇邊笑意更深，語調低緩卻毫不遮掩：

　　「我們本就沒打算再受北聯節制，早晚之事，現在不過剛好罷了。」

　　項肖冷聲接道：「真要動手，他雲顥辰也不過是讓北聯更早滅亡罷了。」

　　賀天琅輕聲一笑：

　　「穆蒼峯，你可說的真好，把話題焦點轉到我們與雲顥辰之間的局。」

　　轉而，語氣一沉：「你不過就是把我們當刀用，北聯愈亂，你愈能趁機掌控北市。」

　　他話音落下那一刻，唇邊依舊維持著笑，但眼神已經微冷，像鞘中未出的刃。

　　穆蒼峯回以一聲低笑，眼底沒有波動，像是對預期中的回應早已無感：

　　「是你們先舉起利刃的。別忘了，是你們背叛了北聯。」

　　賀天琅微微眯眼，那笑意沒退，反而像被刻意拉長：

　　「穆先生，你這話——倒像在威脅我。

　　「這局你輸了，穆蒼峯。但我們還沒輸，你最好別失算第二次。」

　　他說完，微微一頷首，接著轉身離開，步履從容穩健。

　　項肖一言未發，陰沉著臉緊隨其後。

　　雨聲逐漸大了起來，落在玻璃上，像一層幕緩緩將世界隔開。

　　穆蒼峯靜立不語，背影與夜色相融，黑影漫過他略顯纖瘦身形。

　　他伸手摘下金絲眼鏡，拿出手帕慢條斯理地擦拭。

　　他抬頭望向窗外，眼神落在遠方被雨線扭曲的街景上，像是在思索什麼，又像只是靜靜地注視著那無盡的黑夜。

　　他輕聲補了一句，聲音低沉而平穩，像是自語，又像是斷語：

　　「一個失去光的星辰，能走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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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社區大樓老舊的牆面斑駁，走廊盡頭還殘留著昨日雨水帶來的潮氣，空氣中彷彿仍飄著一絲晦暗濕意。樓梯間的牆角剝落，水漬斑痕一路蜿蜒而下，如舊日記憶漫過歲月。

　　但這間房內，燈光柔黃，均勻灑在木質地板上，照亮書架與牆邊那幾盆長得很好的植物。地板擦得發亮，空氣中淡淡的茶香與沉木香氣交織，像是某種刻意維持的安定。

　　穆蒼峯推門而入，腳步極輕。他身後跟著子慕，一身雨氣未散，披著濕透的薄外套，臉頰因外頭的風冷而略顯蒼白。

　　子慕走得很慢，像是遲疑，也像是怕吵到這個寧靜的房間。他走到沙發一角蜷坐下來，雙膝收起，抱著那條早已擺放在那裡的薄毯，指節發白。

　　「穆先生……」他輕聲開口，聲音像是藏在嗓子最底層的一抹風：「我想回到忘歸身邊。」

　　語畢，他把臉埋進膝蓋，只露出一雙濡濕的眼睛，望向地板一隅。

　　穆蒼峯沒有立刻回答。他脫下外套，從容地搭在椅背上，隨後走向桌邊，為自己泡了一杯茶。指尖動作輕緩，添了些許蜂蜜。雙手輕扶著杯身，他低頭嗅了一口熱氣。沉默如同屋內另一層靜謐的空氣，悄然流動，又沉沉壓在每個人的呼吸裡。

　　許久，他才輕聲開口：

　　「等這些事結束，我就帶你回去，好嗎？」

　　子慕沒有抬頭，只是輕輕點了下頭，像是在接受，也像只是聽見了，卻不願再多想。

　　他伸手從胸前掏出那個小小的草人娃娃，將它抱在手心，輕輕地靠在側臉上，像是從中尋回某種熟悉的氣息。

　　「忘歸……」他低聲唸了一句，幾乎像夢囈，又像在無聲應答那早已遠去的牽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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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濤在廚房煮東西。

　　抽油煙機低聲運轉，白瓷瓦上反射著微弱的燈光。

　　他聽見門口的開關聲，聽見穆蒼峯與子慕低低的對話，那些聲音像是隔著霧傳進來，一句一句落在他心上。

　　他將洗淨的肉片與青菜依序放入鍋中，鍋底沸水翻滾，熱氣騰起。凌濤加了些鹽和醬油，味道浮散在空氣裡。

　　他沒有加太多調味料，只是簡單地煮了一鍋湯。煮到一半，他又拿出另一個鍋，開始煮麵。

　　他一邊聽著外頭的聲音，一邊動作流暢，像是習以為常。聲音細碎地飄進耳中，卻像被刻進了心底。

　　「穆先生……我想回到忘歸身邊。」

　　那一句話隔著牆傳進耳中，凌濤動作一頓。

　　他沒有立刻動，只靜靜望著鍋中翻騰的水氣，半晌後才繼續動手。

　　他一直覺得子慕活得太乾淨了，乾淨到連血都不該見。可惜這世上沒有那麼乾淨的地方，尤其不是他們待的這裡。

　　所以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跟那孩子相處。靠得太近，像是會沾上自己這副渾身是塵的氣味。

　　最壞的情況，是子慕根本回不去了吧。

　　他心裡默念著，也許下一次戰事開始時，他就會像石清一樣，消失在誰都無法挽回的犧牲中。

　　凌濤握著湯匙的手稍微緊了緊，又鬆開。

　　但換做是他自己，大概也差不多吧。

　　這一念落下時，他眼神沒有變，只是舀出一杓湯，嗅了一口味道。

　　他低下頭，視線掃過廚房角落的垃圾桶。裡面有一塊沒吃完的蛋糕，奶油已乾，邊緣微微塌陷。是穆蒼峯的。

　　他總是在吃甜食。餅乾、蛋糕、蜂蜜泡茶。幾乎沒見他吃過正餐。

　　凌濤只是默默地看了一眼，又收回視線。

　　他不是故意在意的，但時間久了，總會發現一些無關緊要卻甩不開的細節。

　　習武之人應當注重飲食。

　　他低頭沉思一瞬，又多放了一把麵入鍋。

　　湯滾得越發旺盛，他蓋上鍋蓋，轉身拿出碗筷，把所有食物裝在兩只白瓷碗裡，沒有特別擺盤，只是實在地、平常地。

　　凌濤端上桌，自顧自地吃了起來。碗筷輕觸桌面，發出細微的聲響，與窗外稀疏的雨聲交織著。

　　穆蒼峯仍坐在沙發上，筆電置於膝上，手指飛快敲擊著鍵盤，螢幕上的光倒映在他鏡片上，將他的表情遮得更模糊。彷彿整個人都陷入了那些繁複的思緒裡，沒有看他一眼。

　　但那指尖敲擊的節奏，忽地慢了下來。

　　停頓了幾秒，彷彿被什麼觸動，或許只是腦海中推演進行至某一處死局，又或是對身旁某件瑣碎的小事產生感知。

　　凌濤不以為意，繼續吃。他吃得不疾不徐，每一口咀嚼都如同出招般穩定精準，是長年習武養成的習慣。雖不講究美食，也不敷衍入口。

　　熱氣氤氳上升，他不動聲色地撥開額前的髮絲，像是早已習慣這樣的靜默用餐。

　　沒過多久，他把自己那碗湯麵吃完。放下筷子後，他以紙巾擦了擦嘴角，又抬眼往對面那碗看去。

　　還是沒人動過。

　　湯麵靜靜地擺在桌上，熱氣早已散去。

　　他也不意外。

　　凌濤眸光淡淡，不悲不喜，動作輕巧地站起，指尖勾起兩個碗，正要一併收走。

　　「放著。」

　　穆蒼峯開口，聲音平淡。

　　凌濤腳步一頓，略側過臉去看他。

　　穆蒼峯依舊沒回頭，手指懸在鍵盤上，未再敲下。他像只是順手撥開一枚棋子，而不是為了某碗麵猶豫片刻。

　　凌濤望了他幾秒，輕輕點頭：「嗯。」

　　他轉身走向廚房，指尖穩穩地捏住那只空碗。

　　水聲傾瀉而下，洗碗的聲響在空間中流動，而客廳裡那碗湯麵仍安靜地放在桌面。

　　窗外，雨聲漸密。5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li2lobIrK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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