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子衿記得第一次見到楊雨青時,是升上小學二年級的那個夏天,她站在三合院的門前,身上穿著與四週環境格格不入的昂貴私校制服,柔順的黑髮梳理成兩條整齊的髮辮,臉上還帶著靦腆的笑容望著他。
眼前的小女孩,明明看起來既可愛又乖巧,尤其是那一雙清亮澄淨的眼睛,漂亮的就像每次走在雨後的田埂間時,眼底映出的天青色蒼穹,讓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可當他發現她那一身貴族小學的制服時,卻又無端感到一絲煩躁,叛逆的不想理會她。
那一年,七歲的楊雨青父母離異,於是她離開原本就讀的私校,隨母親搬到臺中的鄉下與外婆林月同住。
鄉下的房子原本是楊振漢的老家,在他剛結婚時,因林月身體不好,於是他就將老家重建,然後再將房子送給岳母,讓她搬過去養病。
劉麗玉將楊雨青帶回鄉下後,自己每天都開車到三十公里外的市區國中教課,常常在孩子還沒醒時就出門了,所以照顧楊雨青的責任幾乎都落在林月身上,但老一輩的人,仍有重男輕女的觀念,以至於林月對這個外孫女,並沒有很用心的照料。
所以楊雨青轉學上課的第一天,林月將她帶到路口的一戶三合院門前,請那戶人家的小孫子幫忙,上學時一起帶她去學校,然後道了謝就離開了。
因為父母感情不好,養成楊雨青敏感的心思,她隱約知道外婆不喜歡她,所以也不敢要求她帶自己去學校,只能緊張的站在三合院的大門外,看著外婆離去的背影。
這間三合院雖大,但年輕一輩都搬走了,逢年過節時才會回來,唯一還住在這的只剩下一位老太太。
老太太名喚鍾罔市,她生了四個兒子,沒有女兒,連孫字輩也幾乎都是男孩,唯一的孫女也住在臺北。因此她和林月不同,總想要個孫女陪身邊,所以當她一看見穿著私校制服、整齊又乾淨的楊雨青時就十分喜歡,見她有些緊張,就親切的用臺語和她說話,問她有沒有吃飯,楊雨青聽不懂,只好傻傻的笑著,鍾罔市也不惱,牽著她的手就要去拿早餐給她吃。
那是楊雨青第一次進來三合院,她好奇的左右張望,古樸的磚瓦建築,牆上掛著斗笠和農具,到處都佈滿著歲月的痕跡。到了廚房後,燒材的大灶還冒著蒸氣,一旁放著好幾個剛蒸好的粿,白的、綠的還有紅的,鍾罔市三種各挑一個放進袋子裡遞給楊雨青,然後走回到門口時,才拉著嗓門回過頭用臺語喊著:「阿衿、阿衿!快過來!」
楊雨青透過三合院外的大門往裡望,夏末的早晨,太陽還很炙熱,門前偌大的空地上,一旁曬著蘿蔔乾和其他的菜乾,空氣中隱隱散著食物醃漬的氣味,另一側陳舊的木製曬衣架上,則是剛洗好的衣服,在晨風中飄飄蕩蕩。
片刻後,一個年紀和她差不多大的男孩,穿著小學制服,一手拖著書包,一手揉著眼睛,滿臉睡容的走出來,在看見腳邊曝曬的蘿蔔乾時,他忍不住蹙了下眉。
小男孩一路慢悠悠的走過來,身上衣物很乾淨,只是穿的很隨興,白色制服沒紮進藍色短褲裡,書包扁扁的,應是沒放什麼書進去,倒是聽見了鐵製餐盒隨著步伐碰撞的聲音。
鍾罔市對他這副心不在焉的樣子,似乎也習慣了,自顧自的就拉著他的手,指著楊雨青說:「阿衿,這是你新轉來的同學,你帶她一起去上課啊!」
小男孩長相秀氣,眼尾微微上挑,皮膚白淨,楊雨青乍看之下,還以為是個女孩。
他聽見鍾罔市的交代,也沒回應,只懶洋洋的看了她一眼,然後敷衍的嗯了一聲。
學校離三合院有點遠,小男孩平時不走大馬路,總繞著田間小路的捷徑走,所以沿路都是田埂或是泥巴路。
昨晚下了一場小雨,路上泥濘還未全乾,楊雨青的黑皮鞋沾了一層泥,又為了跟上男孩的腳步,走的全身都是汗,身上穿的校服都濕了,可他卻仍自顧自的走著,只偶爾回頭看她是否有跟上,確定她在視線範圍內,他就回過頭不再理她。
結果就在快到學校時,楊雨青不慎踩到一個淺水窪裡,地上泥濘濕滑,她一時重心不穩,整個人就跌跪在地上,身上穿的昂貴校服此時也全部弄髒了,格紋裙上沾染了一大片的泥水,她又疼又驚慌,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
小男孩聽見哭聲回頭一看,發現她跌成了一個小泥人,當下也慌了,跑到她旁邊不知所措的看著她。
「妳有沒有受傷?站的起來嗎?」
楊雨青邊哭邊搖頭。
「不、不知道……就是腳很疼……」
小男孩蹲下身想看看她腳上的傷,可她腳上全是泥,什麼也看不清,他想了想,隨即起身對她說:「妳先等一下,我去找老師過來!」
楊雨青看見他要離開,慌得馬上伸手拉住他。
「你不要走!我害怕!」
小男孩看見她的眼淚落個不停,心裡一陣愧疚,於是轉身拿起書包裡唯一一本作業簿,指著上面他的名字。
「我叫葉子衿……就是“青青子衿”的子衿,妳不要怕,我現在去找老師來!」
楊雨青根本聽不懂“青青子衿”是什麼意思?其實葉子衿當時也不懂,只是大人都是這樣介紹他的名字,他就依樣畫葫蘆的唸給她聽了。
「……你真的會回來接我?不可以騙我……」
葉子衿用力點了下頭。
「如果我沒來接妳,我就是小狗!」
楊雨青愣愣的看著他,不懂沒來接她和變成小狗之間有什麼關係?
葉子衿看她不哭了,才終於鬆了一口氣,為了表示誠信,他還把書包留給她,才一路飛奔去學校。
他喘著氣不斷的跑著,內心因為擔憂她,於是回過頭看了她一眼。
眼前綠色的稻穗在風中如浪潮般翻騰,女孩在一片綠波盪漾中,髮辮已凌亂散落,隨著風一絲一縷的揚起,他怔了下,不自主的向她揮了下手,女孩遠遠望著他,抬手擦乾了眼淚,然後蹙著眉忍著痛,對他燦然一笑。
當時他就知道,她是如此溫柔的女孩。
幾分鐘後,好幾個老師都過來了,高壯的體育老師一把將她抱起來送到保健室,護理師檢查了傷勢,確認都是些小擦傷後,就幫她清理了身上的污泥,拿了備用的制服幫她換上,最後幫她清潔傷口包紮,休息了一節課,她就回去上課了。
鄉下學校很小,只有一層樓,學生也不多,一個年級勉強湊成一個班。在第二節上課鐘響時,楊雨青離開保健室,慢慢走到轉角處,教室就在她的左手邊。
結果她才一轉過彎,就看見葉子衿一個人站在教室門口。
此時陽光正盛,照射在短短的走廊上,他低著頭,腳上踢著顆石頭玩,手上還提著早上的草仔粿。
聽見她的腳步聲時,男孩很快轉過頭,看見真是她時,臉上的笑容一時藏不住,可卻又忽的覺得尷尬,於是很快又收住了笑,然後表情彆扭的走上前。
「……肚子餓嗎?阿嬤給妳帶的早餐。」
看見男孩不斷變化的表情,她忍不住笑了出來,男孩愣了下,就尷尬的左顧右盼,就是不看她,最後才終於拉起她的手,很快的把裝著草仔粿的袋子塞進她的手心,轉頭就跑回教室。
時光荏苒,女孩仍始終記得男孩童稚的嗓音,對著她鄭重其事的說著自己的名字,當時什麼也不懂的女孩,卻在之後二十年的歲月裡,牢牢的將這名字記在了心上,等候著如斷線風箏般毫無音訊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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