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不同色 - 第八十二章　以命壓陣

　　雲顥辰忽然皺起眉頭。

　　空間中的氣流，變了。

　　那不是萬靈歸虛陣最初的蠶食，也非爆走時的亂竄，而是一種被牽制的張力，如猛獸口中含韁，雖未伏下，卻已有所收束。

　　會議廳內，金紋藤蔓盤踞四壁，低鳴如嘯，楚懷信雙手結印，靈光微閃，額間已見薄汗。

　　沈知晞則站於不遠處，眼神凝著中央陣勢，試圖以符術壓制金藤蔓延。

　　方無弦仍停在場邊，嘴裡低聲碎念，但這次並未妄動。

　　而在會議廳另一側，賀天琅與項肖分立於金紋藤蔓之間，面容冷峻，各自調整氣息。

　　賀天琅一手按劍，身形筆直如松，眉宇之間戰意未減；項肖則臂間真氣盤繞，雙眸微闔，掌心如泉湧暗流，似在積蓄某種攻勢。

　　他們沒有急於行動，只以眼角餘光觀察著局勢。

　　雲顥辰猛然轉頭，看向廳側。

　　莊旻文，立在那裡。

　　他衣袍微動，卻如山不移。

　　掌心的銀扣正泛著與陣法同樣的金光，紋理縱橫，像與萬靈歸虛一脈相連。

　　雲顥辰心中一凜，腦海掠過某個猜測。

　　他壓下聲音，是為躲過賀天琅的耳目，更是因預感到某種不可言說的真相，才下意識地收斂語氣：

　　「主事？」

　　莊旻文睫毛微動，像是聽見了這聲呼喚。

　　雲顥辰再上前一步，聲音幾不可聞：

　　「主事您……做了什麼？」

　　片刻靜默。

　　然後他聽見那聲音。

　　不高，也不重。

　　卻像從沉海中浮起的石，無聲無勢，卻讓人下意識屏息。

　　「顥辰——」

　　他開口，語氣如常，平穩得近乎無情緒波動，卻在場中每個人心頭掀起無聲漣漪。那不是平淡，而是一種早已習慣扛負重任的冷靜。

　　「施陣者，應已身死。」

　　雲顥辰點點頭，對於萬靈歸虛陣的異變，他早有預感。

　　他掃視全局。

　　靈紋與藤蔓雖仍流轉，卻不再瘋狂暴走，而是恢復了最初那種有序的吞噬，宛如某種無形力量將其撫平，而那股力量，便在那人掌中。

　　「主事取代了他的位置？」

　　莊旻文沒有正面回答，只是右手輕抬，那枚銀扣與他指節微鳴，掌中真氣滲入地脈，下一瞬，藤蔓蠕動緩下，像被某種無形的律令牽制。

　　「施陣者已死，我接了他的位。

　　「將自身命脈，繫於陣心。」

　　話音落下，一滴深紅悄然自他唇角滑落，落在鎖骨與銀扣交接之處。

　　那一瞬間，金光與血色交錯，彷彿是以人身對抗天地的燃燒。

　　雲顥辰一愣。

　　先前對戰賀天琅、項肖二人，雖真氣流失，眾人皆已傷疲，莊旻文卻自始至終穩如磐石，氣息不亂，一掌一式沉著無比。

　　而現在，竟也落下鮮血。

　　但他依然不退。

　　那人站著，神色如初，目光沉靜如夜，語聲平緩，卻像將整座壓陣之力收入胸中：

　　「不愧是傳承千年的東陵聖物……」

　　語氣中聽不出痛苦，卻有幾分沉重：

　　「我竟也只能與之抗衡，讓陣法平緩，卻不能讓它停止。」

　　雲顥辰眼中閃過一道銳光，腳步微頓，嗓音低啞地開口：

　　「你將命脈……與陣法相連？」

　　他的話音微顫。

　　他不是未曾預料，卻在莊旻文親口承認的瞬間，仍覺心驚。

　　主事從未表現出痛苦，也未說自己承受了什麼。

　　但正因為如此，那份沉默才格外沉重。

　　他用自身去承擔這座陣。

　　不遠處，楚懷信也察覺異樣，猛地轉頭望來。

　　她瞳孔一縮，神情終於出現動搖：

　　「你……這麼做，你可能會死。」

　　她一步踏前，聲音壓低，語速卻漸快。

　　「『陣』是借天地自然之力，由人啟引；

　　「『術』則是燃自身之氣，凝形施發。

　　「而這座萬靈歸虛陣，以金栒冥杖為引，承接天地靈脈，吞人血、奪人魂，以萬物為薪、虛空為爐——」

　　她語氣一頓，近乎斷喝道：「主事！一人之力，無法與天地相抗。」

　　沈知晞站在不遠處，原本結印的雙手略有遲疑，他的目光也投向莊旻文，眉心緊鎖，卻終究未言。

　　但莊旻文只是靜靜望著那陣心，他的背影如鐵鑄一般，未曾動搖分毫。

　　他語氣不重，卻清晰如斷玉：「若無人掌控，它便會將北聯化為虛無。」

　　靈紋仍在他足下蜿蜒，金芒與氣流縱橫如海，而他一人立於其間，像是以血肉之軀對抗萬象傾瀉。

　　「萬靈歸虛，乃天地之陣。」

　　莊旻文的語聲在金光翻湧的靈紋中響起，沉穩如常。

　　「並非人力所能破除。」

　　他微頓片刻，眼中倒映著紋理交錯的會議廳，指尖銀扣緊扣掌心，與整座陣法的脈絡交纏相連，彷彿那層聯繫已將他整個人網住。

　　「即使我掌握主控，也只能壓制，無法止息。」

　　此言一出，空氣忽然靜了一瞬，像被這一句話懸住呼吸。

　　一聲輕嗤自會議室另一側傳來。

　　「哈哈……看看你們掙扎的模樣。」賀天琅倚劍而立，唇角勾起一道譏笑：「壓制？止息？笑話。你們全都會死在這裡。」

　　項肖並未言語，只是略偏過頭，掃了眾人一眼，掌心微曲，指節緊繃，像是在蓄勢。

　　雲顥辰眼角餘光一瞥。

　　殺意未熄，氣機尚在，但戰場的節奏已悄然轉變。

　　賀天琅與項肖那邊沒有再動，雖未受陣法侵蝕，他們與楚懷信等人鏖戰已久，真氣耗損不小，如今正藉著言語試探與姿態威壓，拖延時間，暗中積蓄。

　　而自己這邊也一樣。

　　楚懷信維持術勢，額上已有薄汗；沈知晞雖未出手，但符力的震盪也讓他的氣息略有不穩；即便是他——雲顥辰，也在用這段短暫的對峙時機，調整體內紊亂的氣脈。

　　唯有主事。

　　那人立於陣心，以身連陣，看似穩如磐石，實則一息不離主控，每分每秒，皆在與這天地大陣對峙。

　　「天地之力，唯有天地能解。」莊旻文緩緩道：「人之力，只可導引其勢，無法與之正撼。」

　　「此陣……已然是個活物了。」雲顥辰低聲開口，聲音微啞。

　　莊旻文望向他，眼神平靜，語氣卻更沉了幾分。

　　「它只會繼續漫延。」

　　他話音落下，銀扣驟然微震，一縷金色氣流自他掌中注入地面，流入陣紋深處。那一刻，彷彿他整個人已與萬靈歸虛的脈絡融為一體，身軀也成為這座巨陣的一環。

　　「會自己吞人。」沈知晞低聲開口，神色凝重。

　　楚懷信接續，語氣冷定：「直到什麼都不剩。」

　　「那就破它！」方無弦在一旁喊道，眼神裡難得少了嬉笑。

　　莊旻文緩緩搖頭。

　　「從內部，無法破陣。」他望著廳頂逐漸緊密的紋路，眼底是一種深知後果的清明。

　　雲顥辰低聲說：「但陣皆有流向。」

　　莊旻文微微一笑，聲音不高，卻在這壓抑沉悶的氣場中，像水流劃破崖石。

　　「不錯。凡有流向，必有縫隙。」

　　「只要掌住節律，外部亦可從縫中切入。」楚懷信接道。

　　莊旻文緩緩續道：「萬靈歸虛，其流轉之隙，雖被術法遮蔽，卻非無縫可破。」

　　他指間輕旋，銀扣與地面靈紋再度微光閃動，陣紋似乎應聲而鳴，氣機在他腳下輕輕顫動，像隱約回應。

　　「術，固然遮蔽其隙，卻非無法破解。」

　　雲顥辰心中一震，已意識到這句話的含義。他抬起頭望著莊旻文，目光凝住不語。

　　莊旻文也轉過頭，看向雲顥辰。

　　那雙眼沉靜如水，卻像穿越整座陣法，將天與地都看得透徹。

　　「此陣唯一破法，便是——群星掠陣。」

　　他語聲不高，卻像劍鋒出鞘，直指命門。

　　「唯有星辰，能破天地。」

　　那一瞬，雲顥辰幾乎聽見自己胸腔中，心跳微顫。

　　莊旻文續道：「顥辰，你是唯一能破陣之人。」

　　「此陣內無解，只能內外合擊。你以星陣外破，我掌陣心，與你呼應。」

　　說話間，銀扣在他掌中微震，地面靈紋隨之波動，彷彿整座大陣也對他應聲而伏。

　　雲顥辰眉頭緊鎖，腳步卻遲遲未動。

　　他望著那人穩立在陣心，銀光入脈、氣息沉斂，與整片氣場合而為一。

　　他眼前的，是那個將自己性命化為封鎖的界限，以一人之力扛起災厄的主事。

　　萬靈歸虛的靈紋仍在低鳴，似在呼吸，金藤盤踞於屋樑與牆隙，每一條脈絡都指向他腳下。　

　　莊旻文語聲不重，卻透著不可撼動的決然：

　　「顥辰，你上天台，召星破陣。此處，有我。」

　　那聲「有我」，落地如印，沒有任何猶疑。

　　雲顥辰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

　　他能感覺心臟一下一下撞在胸骨內，那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這一刻太過清晰。

　　莊旻文再看了他一眼，神色不動，卻如同將什麼託付出去。

　　「你是我選擇的人，不是為了困在這裡等死。」

　　——這是命運的交託。

　　雲顥辰當然知道主事這麼做的用意。

　　說「星辰之力方能破陣」，是理性分析。

　　但讓他離開——也是萬一。

　　萬一破陣失敗，萬一這座吞噬萬物的陣法真的完成，那些留在其中的人，楚懷信、沈知晞、須臾，還有……

　　北聯主事，莊旻文。

　　都會死在這裡。

　　就在這時，楚懷信忽然開口了。

　　「雲顥辰。」

　　她早該習慣雲顥辰的性子，那種不按牌理、總是天馬行空的思路。

　　可她始終無法否認，他確實有著旁人所沒有的眼界與膽識。

　　這些年來，她無數次想否定他的選擇，卻也一次次地，在事後發現對方走得比她更快、更遠。

　　她不喜歡這樣的雲顥辰，太過隨性，太不可靠。

　　但她也知道，若真要把希望壓在一個人身上，那人，只能是他。

　　楚懷信語氣仍舊冷靜，卻帶著極深的決斷：

　　「你是副理，是主事莊旻文欽點的人選，是北聯下一任的主事。

　　「你不能留下，也不能死在這裡。如果只有一人能活，必會是你。」

　　她的聲音在那片沉光壓陣的會議廳中顯得格外沉重。

　　「雖然你不可理喻，但我必須承認，你是我見過——天賦最好，看得最遠的人。只要你活著，山海一線，必將覆滅。」

　　她轉頭望向莊旻文，語調清晰：

　　「我便在此，與主事同進退。」

　　賀天琅倚著斷裂的椅背，按著劍柄，氣勢已起。他眼神如刃，直指眾人。

　　「這麼多情深義重……我倒看不出哪裡像是主事與副理，更像一場江湖兒女戲。」

　　他語氣輕慢，卻字字帶鋒，目光在眾人臉上一掃而過，停在雲顥辰身上，笑意不減：

　　「你們覺得自己能破陣？我倒想看看，雲顥辰，你能不能活著上天台。」

　　項肖未言，只靜靜立於賀天琅身側，掌心翻轉，微不可察地將氣勁凝於指尖，殺意無聲而冷冽。

　　賀天琅與項肖調息雖深，卻也聽得出他們談話中的目的。

　　他們不能容許那人成功。

　　項肖仍未出聲，腳步卻微不可察地前滑半寸，掌心氣流微顫，似在蓄勢。

　　楚懷信卻只冷冷一撇。

　　她頓了一下，又道：

　　「但知晞是被牽扯進來的，他不該死。雲顥辰，你若不成功，有人化作厲鬼也要將你帶去地獄。」

　　沈知晞往前半步，與楚懷信並肩而立，額前一縷髮絲被靈風吹動。他不發一語，只靜靜望著兩人，像在衡量破陣的機會，也像在守護某個將被交付出去的意志。

　　他輕輕笑了聲，聲音平靜如水：

　　「懷信，何必如此？妳我已然同心。」

　　方無弦在一旁小聲嘀咕：「聽起來還挺浪漫的……可惜主角不是我。」

　　須臾的聲音從一旁傳來，語氣懶散，卻意外認真：

　　「唉，這到底關我什麼事……這可能就是殺手的下場吧。」

　　雲顥辰聽著他們的話，嘴角動了動。

　　他本能想說：「我要留下。」

　　但話到喉頭，沒有出口。

　　那不過是情緒，是任性。

　　若這是唯一的選擇，那他就必須成功。

　　他深吸一口氣，將那些說不出口的話壓進心底。

　　就在雲顥辰欲動之際——

　　「別想走！」

　　項肖忽而一聲喝，掌氣翻湧，直衝雲顥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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