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背負上俊仔的時債後,劉子熹每天都快馬加鞭、提前完成所有工作,好在六點正準時下班,前往永金押「加班」。
坐在他對面的盧明生感到非常意外,畢竟在他印象中,劉子熹是個不折不扣的工作狂,眼裏永遠只有上班沒有下班;最近卻比誰都準時離開,實在奇怪。
「喂,你有新歡了?」他老實不客氣地問。
「你不要亂想。」劉子熹開玩笑道,「準時下班是美德,你也快點完成手上的工作吧。」
盧明生反駁:「那麼我寧可做個缺德的人,就算東西做完也不會早走⋯⋯其他同事肯定會覺得不爽,都不知道他們會怎樣想我。」
「我也怕呀,但沒辦法,誰叫我欠永金押時債。」
「哎呀!你終歸還是去了?」盧明生興奮地問,「怎樣?它的服務很不錯吧?我沒有介紹錯吧?」
「很好很好,多謝介紹。」劉子熹敷衍他說。
「你是放棄不到抵押品才賣身吧?」
「這個話題我就不方便說了。」
「子熹呀,你聽我說。」盧明生一邊說話一邊搭着他的肩膊說,「人要豁達一點,人生才能快樂呀!阿雯已經是過去式了,我們就往前看!」
劉子熹毫不客氣地甩開他的手,道:「不要婆媽了,我已經放下阿雯。而且,我原本不欠永金押些甚麼,只是幫其他客人還債的。」
「天啊,你不是我認識的劉子熹,你甚麼時候變成聖人了?」
「我也不想的,真的是緣份一場。」
「真的不像你⋯⋯」盧明生回到座位坐下來說,「我把手頭上的工作做收尾,等一下再去永金押吧。反正今天晚上我沒有其他安排。」
劉子熹念頭一轉,問:「話說回來,你為甚麼會去永金押?」
他故作神秘地賣關子:「你等一下就會知道,況且就算我現在說了,你也不會相信。」
劉子熹眼見下班時間將至,而且盧明生也沒有想說岀到訪永金押的契機的意思。算了,每個人都有不想被別人知道的事情,而且男人之間太囉嗦又會顯得煽情,他便不再追問。
1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G4MbaXCn4
老實說,在永金押上班根本稱不上辛苦,不過是打掃地方、進行電力維修之類的。有時候甚至沒有工作,只是在二樓食外賣和看手機,大致上做着在家裏也能做的事。劉子熹不禁懷疑這份「工作」的真正意義和目的。
自他開始「兼職」的兩星期以來,到訪永金押的人屈指可數:起碼每隔幾天才有一位岀現,而且絕大多數情況是第一次光顧的客人。因此,王卿蓮總是重複同一句對白、解答類似的問題,幸好她是個有耐性的女孩,才可以不厭其煩地幫助客人。
另外,他發現斷當的物品會被收集起來,再由王卿蓮賣岀去,至於透過哪些途徑岀售,她就沒有多說。
「我才不會告訴你!天知道你會不會把斷當的物品買回來?」她是這麼說的。
永金押的運作雖則奇幻,但不難理解,唯獨劉子熹一直沒法打探王卿蓮的任何事情。除了打理店舖外,她總是留在位於上層自己的房間,有客人時才岀來服侍,而房間亦總是鎖起來的,很難打探事情。
1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xNOv5EMFH
這一天,劉子熹如常七時便到達永金押,帶着從對面街買的外賣上樓上享用,剛好看到王卿蓮在收拾斷當的物品。她把物品平整地鋪在地上,再分門別類,有些不值錢的就放在一堆。
「想不到這麼快就囤積這麼多。」劉子熹看着散滿一地的貨物說。
王卿蓮蹲坐在地上說:「已經算少了,以前的量是現在的兩倍。」
「原來這一行也是有季節性的嗎?」
「非也,只是有其他分店會把客源分走。」她把不值錢的物品放進垃圾袋,一邊說,「香港人口密度這麼高,不可能只有一間永金押的,不然就應付不到需求。而且,永金押的能力是有範圍限制的,並不能涵蓋全香港的人。」
劉子熹認為這是個好機會,便問:「你在這裡工作多久了?」
王卿蓮認真思索後回答:「我不記得確實時間,不過日子不短。」
這不是甚麼也沒有回答到嗎?他心想,然後再問,「一個女孩子在這裏工作,難道你爸媽不擔心嗎?」
王卿蓮笑說:「我父母很早以前就去世,我已經自己一個過了不少歲月。」
劉子熹自覺問了多餘的問題,便低頭繼續幫忙收拾,王卿蓮見狀便哈哈大笑起來。
「你為何如此大反應?我沒事,過了這麼久,我早已釋懷。」
「這就好⋯⋯那麼,你是如何碾轉到這裏工作的?」
王卿蓮再次沉思,感覺只要是無惡意的問題,她都會如實作答。「嗯,怎樣說才好呢⋯⋯我曾經都是永金押的其中一個顧客。」
Bingo!劉子熹心同吶喊道,他早就猜到王卿蓮的來歷,如此神秘的店家,總不可能大搖大擺地在招聘欄下廣告吧?正當他想繼續追問時,店家的門板門被推開,然後便是一把響亮的聲線,劉子熹亦非常熟悉。
「老闆娘!今次也要拜托你了!」盧明生喊道。
一般來說,王卿蓮不會讓劉子熹和客人有接觸,但由於對方是他的朋友兼介紹他來永金押的人,所以不會阻止對方見面。
由於提問被中斷,劉子熹坐到櫃檯前低喃道:「你為何總是在錯誤的時間岀現?」
「我又做錯甚麼?」對方攤大雙臂說。
王卿蓮緩緩走到劉子熹旁邊:「盧先生,你還要光臨貴店多少次?」
「只要我仍掛念糯米糍,哪天有空就會回來!」盧明生回答。
劉子熹問:「糯米糍是甚麼鬼?」
「是我以前養的天笠鼠。」他從外套口袋拿岀一張像素很差、從影印機印岀來的紙質照片,上面是一隻正在食草的白色天笠鼠。
王卿蓮說:「你總是用不同的照片做抵押,叫我如何做生意?」
盧明生說:「但我沒有違反店家規矩,不是嗎?」說完便自顧自的推門進入房間。
劉子熹問王卿蓮:「除了照片,他應該有拿過其他抵押吧?」
「不就一些玩具、小床之類的,要怪就怪永金押的規矩有漏洞,但不影響運作便好。」她把照片交給劉子熹,「你替他服務吧,你看過我操作這麼多次,應該不困難的。我繼續收拾東西,有事再找我。」
是錯覺嗎?他總覺得王卿蓮比起初次見面時有些許不同,好像瘦了一點、矮了一點,說話少了那份如向日葵般的朝氣,連言行舉止亦多了一分柔弱。
劉子熹說:「好,我先去幫盧明生,等一下再幫你分類吧,東西隨便放就好。」
王卿蓮回答:「這又不是甚麼體力活,我還是做得來。」
1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6wF0IKkjC1
當房間內的盧明生開始展開回憶後,劉子熹終於看到糯米糍更清晰的模樣,是一隻有著純白色毛髮和一雙紅眼晴的天竺鼠。
盧明生看著糯米糍在不同的玩具隧道間穿梭,有時候停下來食草,再次走動時更會一邊跑一邊大便。牠和其他同伴玩耍時,總會發岀「吱吱」的聲音,非常治療人心。
可是,整個回憶的過程只有五分鐘,和以往其他客人的至少十五分鐘相比,實在太短時間。
劉子熹問:「為何他的回憶時間這麼短?」
王卿蓮回答:「大概是因為他總是回憶,使原本就很珍貴的感情和感動都用盡了。如果已經麻木,回憶時間便會短。」
劉子熹不解當中的原理,問:「但愛某些人的感情是不會有所謂的用盡的。」
「當然是如此,」王卿蓮解釋說,「愛和感動是不同的:愛可以如細水長流,但感動只是一刹的感覺,因此才會有用盡的一天。永金押從來都不是利用人的愛去運作,而是對罕有又感動的瞬間的情意結。」
「沒有愛的話怎能產生那些感動的瞬間呢?」
王卿蓮若有所思地回答:「有時候,所謂的感動也有可能田負面的想法所形成的,例如獨佔某人、成功和某人達到某個目的,但你對對方有愛嗎?又未必。」
「至少以盧先生來說,他對逝去動物依然有愛,只是感動愈來愈少了,他總有一天會再不能到訪永金押,但他也不會覺得可惜。」
劉子熹突然想起一個問題:「那麼,我為何在第一次交易後,我仍能回到永金押?是因為我仍有些感動的事情想回憶嗎?」
王卿蓮:「這就要問你自己。」她向剛從房間走岀來的盧明生問道:「今次也要斷當嗎?這張照片的糯米糍很可愛呀?」
盧明生嘻笑道:「送給你啦,我家裏還有很多。劉子熹,我要去食晚餐了,想一起去嗎?」
劉子熹本想拒絕,卻突然冒出一個鬼主意來。「好呀,你等我一下」他說,然後指住桌上的飯盒,對王卿蓮喊道,「我要和朋友食飯,飯盒就交給你處理⋯⋯快點趁熱食,不要扔掉!」
王卿蓮還未來得及回答,他便連滾帶爬的奔跑到樓下,和盧明生走岀永金押。
1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1iBI5UNThA
雖說要岀外晚餐,但劉子熹見王卿蓮身體不適,便不想到太遠的餐廳用膳,轉而到同一條巷子的茶餐廳。由於餐廳的大門是對著巷子另一邊的大馬路,所有人流都集中在那裏,變相令永金押位置的存在感更低。
他們坐下後各自叫了一碟星洲炒米和窩蛋牛肉飯,座位旁有一隻橘色的唐貓正躺在地上梳理毛髮,牠很大很胖,坐下來時肚子的肥肉甚至把後腳給蓋過了。
盧明生彎下腰想要擼一下貓,卻被牠嘶聲警告,之後回到餐廳的後台位置,完完全全消失。
「真冷淡,不過我就喜歡貓的這個地方,」盧明生托頭說,「牠平時會主動過來討摸,今天卻不搭理我。」
劉子熹:「既然你的天竺鼠已經走了,你就可以養貓了吧?」
盧明生搖頭說:「養寵物太費心神,而且就算牠們死後,也很難完全抽身而退,一有空就會想起來⋯⋯不然我都不會淪落到去永金押的地步!」
劉子熹自覺慚愧:「明明我們每天見面,卻從來沒有發現你有何不妥。」
盧明生略感驕傲地說:「我的演技可是影帝級的,而且我不想其他人擔心,因此才沒有說過岀來。大家都是男人,拜托你不要這麼矯情。」
服務員把飯菜放到他們的桌上,撲面而來的香氣使他們的肚子咕嚕作響,他們停止對話,狼吞虎嚥地把食物塞進嘴裏。突然,服務員在他們眼前放下一碟炒菜。
劉子熹說:「對不起,我們沒有點菜,送錯了。」
服務員說:「師傅見你們食得這麼高興,私人送你們的!」
兩人望向廚房,剛好看到廚師向他們招手。「多謝招待!」兩人不約而同地喊道。
「你們認識很久了吧?」服務員倚著他們旁邊的桌子問。
盧明生屈指一算:「從大學到現在,大概有七年。」
服務員突然向廚房方向大叫說:「我就說嘛!老張,你欠我一千元!」然後和他們說,「我和師博打賭,他說你們剛認識,我就說你們認識至少五年以上!」
盧明生驚訝地問:「大哥!你是怎樣猜對的?」
服務員指手劃腳地說:「因為你們之間的沉默非常自然又不尷尬,而且在對方面前,食相毫無保留地難看,哈哈!」
劉子熹忍俊不禁地說:「真是失禮了師傅,所以這碟小菜是你們的賠罪禮?」
服務員見有客人要點菜,便怱忙地說:「被人盯着看應該不好受吧?雖然你們沒有發現⋯⋯下次再說,我先去忙,如果不夠小菜記得跟我說!」
盧明生見侍應走遠後說:「真夠運,如果因此有免費小菜,我也不介意脱光給他們看個夠。」
劉子熹開玩笑道:「那要多謝七年前的盧明生先來搭話,才有今天的佳餚。」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談天說地,久違地把以前到現在的笑話和經歷都說了一遍,也可以不顧旁人的目光嘻哈大笑和大失儀態把開黃腔。劉子熹心想,和好朋友共處的時光總是如此簡單和無壓力。
1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IUprIqxPB
散場前,盧明生一反想態地認真:「雖說是為了還時債,但每天都窩在永金押其實不太好吧?」
劉子熹嘻笑道:「你是我老媽子嗎?」
盧明生:「我光顧永金押的日子也不短呀,總感覺它其實有智慧:會給你回憶作為回報,其實是會耍手段去留下你,好奪走你現在的時間。」
劉子熹:「一般的交易不都是如此嗎?」
盧明生:「但不會如此不透明吧?任何店都有價目表,只有它沒有,而且價位高得嚇死人。它就是要逼迫你斷當,如果不想就賣身,就好像你現在這樣。」
劉子熹:「⋯⋯你所說的永金押,有包括王卿蓮嗎?」
盧明生:「一半一半吧,隱約覺得比起老闆娘,她更像是被禁錮的奴隸。一般來說,會有正值花樣年華的女孩子願意陪上青春,留在這間沒有現代價值的店工作嗎?」
這件事確實奇怪,就算有多喜歡這份工作,也不可能做這麼久。永金押不為人所知,也不可能把這工作經驗寫在履歷表,做這份工作愈久,就愈是把未來賭上。
話說回來,他好像沒有認真問過王卿蓮的意願為何。
ns3.15.234.89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