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組的成員除了他們還有四人,一個金髮女生、一個高挑的紅髮男生,一個居然在實做型校外教學穿全套洋裝的少女,還有權力欲強烈,剛見面就毛遂自薦當組長的銀髮男生。很抱歉的是除了自我介紹過的組長之外,月桂根本還沒記住他們的名字,畢竟他和班上其實並不熟。
銀髮男生的全名很長,名字的部分似乎是「凡戈布洛」,他說可以叫他凡。
第一次遇到用本名在學校活動的人,月桂覺得有點稀奇。檸芙說這種人一般都是為了張揚自己的出身,而這個凡似乎是歐菲札爾家的旁系。當然他對歐菲札爾是哪家名門毫無概念,所以自然是左耳進右耳出。
凡的銀髮令人聯想到月牙同樣的髮絲色澤,但他的笑容比高深莫測且笑起來絕對沒好事的月牙友善多了。
「我是月桂,他是夏樹,請多指教了。」
「請多指教。」
他和凡握了握手,這個小組正式成型。凡好像和其他三人都很熟悉的樣子。
由老師帶頭,三個班的學生魚貫踏出城門。意外地,學院城外四周都是平坦的草原,森林在有段距離的地方,彷彿有人為了建置校區而把地面上的物體清空了一樣,雖然有過這樣的工程也不奇怪,但這建地範圍大得令人難以想像。
沿著寬敞的商用道路步行二十分鐘,他們才抵達森林入口。常綠闊葉林裡飄出令皮膚爬上涼感的濕氣,土壤的氣味繚繞,臺灣的沿海防風林也都是這種感覺。雖然葛禮蘭恩位處內陸,不過異世界也不能全靠現實的常理來判斷。熟門熟路的老師讓他們抄捷徑穿過森林,再走一小段果然就看見雪臨描述的濕地了。
薄薄的積水下遍布灰泥,踩起來微軟的地面仔細看能發現小小的孔洞,應該是濕地生物生活的痕跡,隱約有小魚在游動。飄散著臭雞蛋味的空氣讓金髮女生摀住口鼻,穿洋裝的女生反倒不怎麼在乎陷進黏軟濕泥的長馬靴,至於月桂的鞋子早就被很有遠見的雪臨事先套好防水附魔了。
「就不應該找她們的啊,女生那麼怕髒。」紅髮男生嘀嘀咕咕著,凡回頭瞪了他一眼:
「你也不想想月桂為什麼找女生,還不是你這種臭男生太野蠻。」
「你是有好到哪裡去膩?」
「比你好。」凡的口氣很冷淡,紅髮男生於是大笑著搖晃他的肩膀。
真搞不懂他們的互動模式。
「好了,等會就放各位在紅樹林隨便探索——等等!給我站住!老師要宣布事項,你們是臭小鬼頭嗎!」老師不耐地喊住一群脫韁野馬,「第一!遇到危險就大聲求救,或者用發報器回傳信號,實習老師們會馬上趕過去!第二!完成採集的組別回來集合點上交成果,通過就可以休息!第三!兩小時後不論有沒有成果都回來集合!第四⋯⋯」
經過一連串有關不准跑出規定範圍、不准鬥毆、不准玩弄小生物、不准去戳怪物的巢⋯⋯等等智商需求很低的注意事項宣導——老師真當他們是小學生吧——之後,老師就準備放人了。
「等等——第三組,老師剛剛講的第五件事是什麼?」
噢對,小學生校外教學還有這個必備環節嘛,月桂聽得哭笑不得。
放眼望去,並沒有怪物的蹤跡,可能是老師們事前把劃定區域內的危險猛獸都清除出去了,畢竟注意事項裡也沒叫他們準備武器。
⋯⋯是說正常校外教學會需要準備武器嗎?
總之,這趟課程最重要的任務,也就是攸關他們分數的草藥是「七瓣半邊蓮」,那是種可以簡單治療毒蛇咬傷的藥。題目是靠抽籤決定的。夏樹負責抽籤,一如既往躲在上衣口袋的檸芙看完紙條,評價半邊蓮在濕地是「閉著眼睛抓一把都能撈到」的稀有度,亦即根本沒稀有度可言。
雖然這樣夏樹就沒機會觀察怪物了,不過對他們來說:「這應該算是運氣很好吧?」
凡聞言點了點頭,金髮女生則不以為然:「半邊蓮是五瓣的花吧?」
「怪物的排泄物會造成突變,」夏樹異常興奮——不如說他自從踏入濕地以來一直都是這個態度——並說:「怪物棲地附近一定有七瓣半邊蓮哪!」
⋯⋯好,我就知道。至少是「附近」不是棲地裡,安全又能讓你過個乾癮,雙贏,還是可以算運氣好吧。
強硬地認定自己用詞並沒有偏誤,月桂跟上凡的帶領開始探索濕地。地圖在凡手上,加諸他本人糟糕的方向感,月桂其實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周圍的紅樹林看起來都差不多,比較明顯的差異反而呈現在腳邊。匍匐在地上的根莖開著顫崴崴的紫色小花,幾乎凋謝殆盡的花朵中還有幾枚殘存,上兩瓣下三瓣,原先錯雜在各種植物中,愈往前走卻愈突出,這些花更加盛放,驅逐絕大部分競爭對手。
凡露出欣喜的笑容:「看,這裡的半邊蓮適應環境,其他植物卻枯死了。我們繼續往前走,肯定一下就能找到!」
他手指的方向是深邃的紅樹林。洋裝女生揮手叫出光符,構成平臺的微弱線條勉強照亮了前路。月桂下意識退了一步,不能感受氣息的他卻下意識覺得那裡肯定正飄散著濃厚的什麼東西。
他回頭,才走了十幾分鐘,已經看不見其他組的身影了。凡沒有拐過任何刁鑽的彎,所以回頭應該能看見遙遠的集合點才對,可是此時後路卻浮游著一層霧氣,照這麼算起來能見度不足五、六百公尺⋯⋯
好危險的感覺。
「我說啊,我們回去是不是比較好?」
紅髮男生愣了愣:「可是已經走到這裡來了欸?」
「要採的噁心突變草說不定就在前面,回去的話不知道要找到幾時才能再遇到這種機會欸。」金髮女生附議。
「可是⋯⋯」
「沼澤濕地有霧是正常的,你不用擔心。」凡拍了拍他肩膀:「真的有什麼萬一,我們都會保護你的,對吧各位?」
其餘三人大力點頭。至於為什麼夏樹不是其中之一⋯⋯
「安心的味道哪!」
因為他早就衝向紅樹林拱起的通道了。「月桂快來!我覺得會有很棒的邂逅!」
「呃啊,好啦!」說什麼也不可能放他到處亂跑,月桂拔腿跟上夏樹的腳步。凡有一瞬間露出複雜的表情,隨後也趕上。他們就這樣半推半就地繼續前進,順著紅樹林間的道路觀察腳邊的半邊蓮。今天走了這麼多路,回去八成會肌肉痠痛。
話說回來紅樹林為什麼會有一條蜿蜒的天然道路啊?這是誰開闢的?
「啊,是七瓣的半邊蓮!」跑在最前面的夏樹發出驚叫,卻同時停下了腳步,月桂差點撞上他的背。在超級遠的視野盡頭,霧的彼端確實有一叢匍匐莖。
「你為什麼停下來?」凡不耐地催促。
「這裡,」夏樹乖巧地指了指腳下,昏暗的樹影裡居然躺著一條鬆垮垮垂落的紅繩。「這是塗了驅除劑的標線,我們已經走到區域邊緣了。」
集合點有離邊緣這麼近嗎?月桂有點困惑,除非他們從一開始就朝最近的邊界筆直前進,否則不可能走到這裡來。可是紅繩確實是老師說好的標線沒錯,眼見為憑。
「凡,我們回——」
「不。」銀髮少年光速否定他的提案:「我們已經探索半小時了,時間不夠,光是加上返程,我們就用掉一小時多,肯定沒辦法再找另一個七瓣半邊蓮的聚集地。」
夏樹對打破規矩抱持猶疑:「可是規定的區域外很危險哪⋯⋯」
「你應該要沒問題吧?你不是怪物迷嗎,」凡說:「難道你不能應付怪物?還是說你只會紙上談兵,從來沒看過真的怪物?」
「當然看過!」
「那既然你還沒被怪物撕碎,就代表你有能力保護我們,不是嗎?沒什麼好擔心的。只是出去一下下,採到馬上就回來了,沒事的。」
「喔⋯⋯?有道理哪!」夏樹輕易地被說服,邁出腳步跨過紅繩。
「真的可以嗎?」月桂連忙追上去,小聲問他:「遇到怪物你也有信心?」
「當然!只要釋出善意好好溝通,大家都可以成為好朋友哪!怪物都很好交朋友的喔!」
啊,沒救了,溝通無效。
月桂按著腦袋長嘆一口氣,繼續在泥沼中跋涉。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鞋子陷進灰泥的深度好像增加了。左右的紅樹林植物似乎在愈退愈遠,前路漸漸寬敞,形成一大片空地。幽暗的環境下只有幾簇光提供照明——等等,那是什麼?
詫異地瞪著風中搖曳的慘白鬼火,月桂下意識伸手拉拉夏樹。
凡見狀馬上說:「那是濕地的化學反應,很正常。」
「不是⋯⋯我覺得樹好像在移動,我們是不是被包圍了?」月桂緊張道。周圍的樹似乎從左右夾道變成圓形包圍圈了。
「那是你的錯覺吧?」凡不以為然:「樹怎麼可能會移動。」
「欸~可是真的存在長得像樹一樣,用樹根走路的怪物啊。」身邊不會看場合說話的怪物專家如是補充,讓他全身發毛了起來。
紅髮男生嗤之以鼻:「哇,那是什麼怪物啊,夏樹嗎?」還順便開了他名字玩笑,聽來十分刺耳。
被揶揄的本人沒有回應,大步跑向遠處的半邊蓮。發現拉大腳步才不會陷進黑泥之後,月桂也不得以大步跑起來了。
「有了哪!」夏樹大喊。
洋裝女生率先走上前,從蓬蓬裙最外層的布料下掏出割草鐮。欸?妳身上為什麼會有那種東西?
她淡定地提起濕漉漉滴著水和泥塊的匍匐莖,狹長葉片簇擁的紫花呈現詭異的黑紫漸層色澤,上三瓣下四瓣。手起刀落,洋裝女生手上已經提著一大叢七瓣半邊蓮了。金髮女生發出噁聲,從剛才開始一直逞英雄的紅髮男生也偏開了頭,因為稀稀疏疏垂落的半邊蓮根上竟然長著一節節的球狀物,上面的三個點怎麼看怎麼像猙獰的臉。
「那好吧,我負責拿。」洋裝女生把鐮刀塞回身上夾層,滿不在乎地抱起他們的分數。和外表相反,她一點都不怕髒,但特地穿洋裝的理由就更令人困惑了。
四周的紅樹林彷彿在傳出低語,月桂驚得一顫:「我們馬上回去吧!」
「等、等一下,我想尿尿。」紅髮男生突然說,此舉也惹來凡不悅的瞪視。要知道他們可是踩在怪物的棲地上!
「拜託啦!」
「快去快回。」多一秒猶豫多一分風險,凡迅速給出答案。
等到紅髮男生從樹後面走回來,凡才重重嘆了口氣宣布回程。
「凡,你為什麼走那麼慢?」金髮女生抱怨。
「別吵,我在認路。妳也不想我迷路吧?」
「那個⋯⋯」走在後頭的月桂回報:「我聽到後面有聲音⋯⋯」
「那是殿後的夏樹吧?誰叫他那麼粗魯,把怪物棲地當自己家。」
說不定他是真的當自己家的,哭笑不得的月桂轉身,眼角餘光卻發覺那位湖水綠短髮的少年身後,有個龐大的輪廓如影隨形。筆直向上的形狀,那東西絕不是三頭犬黃泉。
「夏樹!」
「嗯?喔,那孩子嗎?從剛剛就跟在後面囉。」
「什麼時候!」
「狄狄去上廁所回來的時候哪。」
凡並沒有和他們一樣注意到異狀而停下腳步,四人已經拉開幾公尺距離。相反地,黑影更加靠近,不再被霧阻擋,月桂於是看清了,那是一棵樹。紅髮男生剛才是從樹後面走回來沒錯,但樹也跟著他回來了。
「有走路的樹!」
「那個是霧裡的錯覺啦——」
「不是錯覺!」月桂即刻打斷凡的話,緊張掃視四周的同時也發覺排成圓形圈住空地的,果然全部都是樹狀怪物。
「啊,那是行道樹。」夏樹開心地介紹:「行走在道路上的樹喔,牠們會自己排出路徑來,然後停下來不動變成真正的行道樹,很有趣哪!」
救命喔,月桂仰望著「行道樹」猙獰的樹瘤,不要給樹怪取這種品種名!一語雙關有那麼好玩嗎!你這樣叫我以後怎麼直視行道樹啊!
『那也許你可以斜視。』
喂喂!怎麼連妳也開這種爛玩笑!現在不是時候吧!
「什麼東西——嗚哇喔?」凡也發現他們早就被樹怪包圍的事實,幾乎反射性地揚起了手,流暢的咒語詠唱而出:「請用你冰冷的利牙給予輝光的制裁,『銳瑛』!」
「住手!」夏樹大喊,可是一切都來不及,鋼系與光系混合的雙系魔法呈拋物線劃破霧氣,直擊在樹怪身上。枝葉斷落,屬性和環境不對盤的魔法沒發揮雙系魔法該有的致命效果,卻成功惹火了樹怪。
沒有聲帶的牠無法發出咆哮,但牠後仰竄動的樣子怎麼看都是在怒吼。樹怪們迅速縮小包圍圈,活動空間受到壓迫的六人也迅速靠近彼此,背靠著背。
「啊⋯⋯等等!」夏樹朝受傷的怪物伸出雙手,「他們不是⋯⋯」
他似乎想說「他們不是故意的」,但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都用上高年級才會教的雙系魔法了,這還叫不是故意的就未免太強詞奪理。
因為夏樹毫無懼色地站了出來,樹怪自然而然地朝他靠近。幾乎是在同一時間,有東西扣住了月桂的右腕。然而那不是怪物,是凡的手。
「快走!」凡拉著他往後撤,紅髮男生跑得更快,手上纏繞著魔法陣的光輝,眼看就要突破出現破綻的包圍圈。
「等等,你們要丟下夏樹嗎!」月桂試圖抵抗他的拉扯,因此跌了一跤,濕地黑泥弄得他全身上下狼狽不堪,但現在不是在乎這個的時候。
「他就是造成問題的人吧?從剛才開始就那種態度,一點也不謹慎,害得我們全部人都被怪物襲擊。他明明知道被跟蹤還不回報!」
什麼?月桂不敢置信地看著他。銀色眼睛很清澈地回望,快速說道:「就算不是這次,他這個怪物狂也遲早會讓你惹上麻煩,早點離開他比較好吧。既然他這麼喜歡怪物,他留下來當誘餌就好啦!」
騙人的吧?他敢說自己的表情此刻一定非常扭曲。這個人在說什麼歪理?不對,這連月牙那種似是而非的歪理都稱不上,根本毫無邏輯可言。
「小心!」
「不可以!」
夏樹的聲音和一道女聲重疊,月桂感覺自己的身體突然騰空,原來是那個金髮女生在千鈞一髮之際抱起了他。
不對,並不是千鈞一髮之際。
本來怪物驟然伸長的枝條應該會倏地插在他半秒前摔倒的地方,而金髮女生雖然趕來救援,面對樹怪投下的複數攻擊也只會兩人一起中招,根本閃不過。
但那樣的結局並沒有發生。攻擊根本沒有到達他們身邊。
因為張開手臂的夏樹先一步擋在怪物面前,枝條貫穿了他的胸口,猖狂地抽動著,從左邊後背透出來、披著血霧的枯枝彎得像女巫的指甲。身體隨怪物動作被吊起、雙腳微微騰空的少年垂頭,染有自己鮮血的右手顫抖著抓住胸前枝條。
夏樹右手使力,硬生生把枝條拔出自己的身體。正確點說,是把自己從枝條上拔下來,血肉跟著倒刺一起被扯出胸膛,在空中畫出藕斷絲連的痕跡。少年脫力坐倒濕泥中,從這個距離也能看見胸口殘留著可怕的血洞。
為什麼?為什麼?月桂混亂的大腦中只有這句話在迴盪。
粗雜的喘息之間,夏樹虛弱不已地仰頭,慘笑隱隱從他口中流洩而出:「不是說了不可以嗎,你們這群壞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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