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很快就已經是十六歲的我們,晉升高中生身分,按傾向將同學們分成文、理、商三類人,背負着不同的社會期望,倒數着兩年後公開考試的日子來臨。身邊每個人都摩拳擦掌地挑燈苦讀,僅為了搶到踏入大學的入場券,哪怕年少氣盛的我們尚未看得清前途哪裏有路。
偏偏,我注意到阿龐的心思不在學業上,而是在他的手機上。若果是在玩手機遊戲,我還能放心點,但是他明顯並沒有在玩任何遊戲。
我的直覺告訴我,他是談戀愛了。
這個認知讓我心裏不是很滋味,可我又有甚麼立場說話呢?只是個名義上的妹妹,連用輩分壓制都無法。
而且我不得不滿足爸爸媽媽的期望,他們想要我去加拿大著名高等學院留學,學業壓力首次讓我感到如臨大敵,終究避不過上補習班的命運。這是杏城學生的常態,以為自己在校內表現不錯,到了補習班卻發現原來自己沒弄懂公開試的遊戲規則,唯有掌握答題技巧和出題趨勢才得以在競賽中存活,亦即是不見血的人類淘汰遊戲。
我不認為公開試能定義人生的一切,可是當踏進了審核機制內,每一分對考生來說都付上了一切腦力,最終成績代表了努力的一切。這本該就不容輕視,至少當時的我是那般確切相信着。於是,我每天課餘時間都忙着複習、上補習班、考模擬試,專注於學業讓我的失落感降低。
然而在某天,我如常補習班下課等車回家的時候,目睹了阿龐與一個女人共乘名牌開篷跑車,二人舉止極其親暱,傻子都知道是怎麼回事。
自問不太會根據人的外貌準確推測年齡,卻依然能夠看得出來,阿龐和那個女人的年齡差距,起碼有二十年,都能當得上他的母親了。即便該位女士的皮膚保養得宜,她以啡色調為主的妝容配以大紅唇,中頭髮後挽不留瀏海,脖子上的項鏈、肩膀上的名牌手袋,加上那輛車,皆可以看出是個接近四十歲、社經地位優越的女性,怎會是我們這個年齡層能輕易遇到的人物?
出於擔憂的心態下,我決定直接詢問阿龐。儘管如此,也得預先儲存勇氣,並且斟酌措辭語境以免冒犯對方,再來尋求適合的時機去提出疑問,連續兩個禮拜的心理建設下,才得以逮到機會問出口。
出乎意料地,阿龐對此十分坦承,居然還不是一般的情侶關係,而是⋯⋯
「呃、兼職男友?」我瞠目結舌。
「可以這樣說吧。」阿龐聳肩回應,好像不是甚麼大事似的。
「這怎麼可以!」
「你情我願的事,沒甚麼不可以的吧。」
「可是,你們的年齡差距,關係會不對等吧?」
「那我會有甚麼損失嗎?而且我都滿十六歲了,法律也管不着。」
「是管不着⋯⋯ 但這種與金錢掛勾的情感關係還是很不對勁吧?」
說實話,我起初真的無法接受阿龐從事這種勾當,甚至很想他斷了與那個女人的聯繫,我認為那是不恰當的。只是當時的我足夠年少,未有敏銳的洞察力和批判思維,拿不出具體的理據支撐自己隱約不安的直覺。換作是如今的我,早就把人罵到臭頭了,還怎麼會被他的一番由衷之言說服?怕是那會兒備考備傻了,無形中被作文考核要訣的動之以情蒙蔽了邏輯。
眼前的男生蹙着柳葉眉下,有一雙韓劇男主角的狹長小眼睛,注視人的眸中宛如蘊藏無限深情。他的鼻子和嘴巴也就那樣,偏偏湊上雙目順眉,就異常招人心生憐惜,很會騙人卻不自知。
「其實,我知道余爸余媽正在計畫移民,而這個計畫內容並不包含我。也就是說,我得獨自面對這個世界,這聽起來很像歪理,但並非念好書、上大學就代表能夠面對世界。」
別人剪的短瀏海變呆瓜,他剪的短瀏海還凸顯了容易泛紅的兜風耳,是張說甚麼話都好像很真誠的臉,是張說甚麼話我都會試着理解的樣子。
「要獨自面對世界,我需要經濟獨立、我需要有錢去支撐我的衣食住行,而這是最快捷地解決燃眉之急的方法。我知道我現在做的事情,確實是在走捷徑,可是時間不等人,你們的移民計畫也不會等我能夠安置好自己才實行,因為據我所知是已經正在實行了⋯⋯」
「我不是抱怨甚麼,只是我似乎沒有太多選擇的餘地。」
對啊,你從來都沒有任何選擇的餘地,事情要發生就是猝不及防地發生,沒有人給過你任何緩衝的時間。阿龐的話說到這個份上,我又怎麼有臉面去否定他呢?他只不過是在試着在這偌大的世界裏掙扎求存罷了。
就這麼輕鬆地讓我心軟了,我又有甚麼辦法呢?
爸爸媽媽的移民計畫我是知情的。為此,我與他們爭吵過多次,也為他們不視阿龐為家庭的一分子而感到心碎。真的很抱歉,余家的移民計畫確實不包括阿龐。因為在爸爸媽媽的角度認為這些年來的養育,再多的虧欠,都足以償還光了。
我是決不同意這個想法的。阿龐本來可以與父親相依為命、過着最平常不過的日子,一次意外從此扭轉了他的一輩子,他自此一輩子都是孤兒、一輩子都看不見人臉——這孽債,怎麼可能償還得清?我早就下定決心要代替睦叔叔守護阿龐,我怎麼可以一走了之?
還記得那年農曆新年,阿龐沒跟着我們去蘇婆家拜年,約朋友去玩了。我和爸爸媽媽坐在蘇婆家的客廳,媽媽正在向表姨詢問關於蘇明麗到外國留學的種種申請細則,我在旁聆聽着這一切,極其不滿意父母總是趁阿龐不在場才提及留學及移民的各事項,終究還是按耐不住出言打斷。
「我們都打算把村屋留給他打理,我們離開的時候他也成年了,余家已經不欠佘允龐甚麼了,你還執拗甚麼呢?」媽媽眉頭緊皺,貌似頗不願意在這已經決定好的事情上,再作無謂的爭論。
「他是我們家的一分子,這件事在你們簽下領養令的那一刻,就該烙印在腦海中!」我氣得眼泛淚光,卻沒想過自己能不去外國這回事,只懂折衷:「最低限度,你們該知會他。」
「不是說過了嗎?待事情都定好就會告訴他,不然同一屋詹下多尷尬啊。」爸爸維護着他的妻子,只管怪責他的女兒不懂人情世故。
「待事情都定好不就是不給他任何說不的權利嗎?」爸爸媽媽冷淡的態度讓我快要抓狂。
「他為何會說不呢?」媽媽依然不解。
「唏,傻妹別擔心,你們到加拿大而已,我還在呢!龐仔不會沒人照顧的。」見氣氛變僵,表姨拍拍我的手背安撫。
「是囉!你要是放心不下,叫龐仔天天來我這邊吃飯,保證他只胖不瘦!」蘇婆從庭院回屋,聽見了話,拍胸脯給予保證。
但她們都不明白,這並非我執着的重點,我執着於,沒人將阿龐視為家人,只當他是個需要照顧的可憐人。可是正值新正頭,而且在老人家的面前,我還是不太甘心地收斂下來。反正,其實阿龐都知道,沉默只是成人們的遮羞布。
春來秋去,營營役役地補課補習,餘下一年半時間就要與阿龐告別,令我感到異常焦慮,想要時間停頓。沒料到尚未挑戰文憑試這號大頭目,注意力卻被社會反修例浪潮捲去了。又再一次,街道上刺眼的硝煙四起,人人戴上頭盔和眼罩,黑壓壓的人海擠塞於行車公路,抬頭挺胸地向高樓內的掌權者咆哮。
示威者分為和理非和勇武兩派,本來我認為在政制事務上,以理服人才是重中之重,至少這是我修讀通識科時學會的概念。可是,理想主義往往與實際情況有所出入,目睹太多裝備懸殊的暴力打壓,再理智的人也積下滿腔憤怒。
那年我才十七歲,並非適合走進蘭桂坊的年紀。
竄進附近的公廁換裝,戴上紅色假髮和小丑面具,身穿着蓬鬆的連身小丑戲服底下是輕便貼身的的黑色運動服,背着裝有生理鹽水和防護面罩的黑色背包,再邁步竄進人群內。適逢萬聖節之夜,每個人都理所當然地戴上嘩鬼面具、趣怪面罩齊集於街頭,另闢蹊徑反抗政府頒令的禁蒙面法。因為從未到過這種燈紅酒綠的地方,藏於面具下的雙眼滿是好奇地張望着,心中嘀咕何解是我們這代人無法單純地享受節日的歡樂,我實在只想做個好學生而已,無奈掌握權力的官最愛提油救火、燃爆民怨。
遊行隊伍從銅鑼灣陸續來到中環,蘭桂坊的氣氛正好,有人高呼口號,旁人隨之附和,湧入那狹小窄短卻夙負盛名的街道,遵循每年萬聖節夜必有的人山人海狂歡派對,奇裝異服的行人使街道充滿濃厚的節日色彩。還謹記着曾經發生過的慘案,大每個人都有意識地為身邊人預留空位,以免頃刻間釀成人踩人事故。似乎大家都是趁着萬聖節來歡聚的,偏偏多了份緊繃感——那面正對着人群警示非法集結的藍旗,預示着幾米外駐守的武裝警員,隨時會以維持秩序為由發射催淚彈清場。
驀地,有人喝多了向警察叫囂,還投擲酒瓶。忽地,有人拉住我的手臂,將我往反方向硬扯。
下意識想要掙脫的我抬眼看去,是臉上畫了吸血鬼妝容的阿龐,隨意穿着恤衫西褲,卻像個名門貴公子似的。
「放開,我沒打算走!」我抱持視死如歸的決心對阿龐說。
「我不可能不帶你走,別掙了。」常年待人溫和的阿龐,此刻絲毫不打算溝通,只顧繞開人群聚集處,直走出不遠處的車路邊,強硬地把我押上一輛外型低調的奧迪。
就這樣,車開走了,坐在後座的我聽見後方有炮彈發射與人們喧鬧的聲響,回頭祇見剛才五顏六色的街口瞬間蒙上一片白色的迷霧。我知道蘭桂坊的地勢要圍捕群眾是多麼容易,就是不知道自己沒能留守。
「這趟的代價就是,我們之後不會聯絡了,我可不喜歡這種容易被捉到小辮子的大麻煩,你也太不聽話。」駕駛座上的女士開口,我循聲望去,原來是之前有過一面之緣的那位。
「我接受。」坐於副駕座的阿龐平靜回應:「王小姐,多謝你。」
不忿、不甘、不解,以致我不言不語,而阿龐和那位王小姐似乎也無話可說,整趟車程安靜得很。
最終我和阿龐在粉嶺聯和墟下車,阿龐在車上早已抹走妝容,免得回村路上被截查盤問。我的假髮和面具都被阿龐丟掉了,他本來還想勒令我把連身衣也脫去,不過身上的小丑戲服彷彿是我的最後防線,說甚麼我倔到都不願讓步。深知他不可能硬脫我的衣服,就只能接受與這身趣味服飾的我一起乘坐巴士回家,坐在四人卡座中相對無言,我掏出手機,專注觀看應用程式內直播着的警民衝突現場,迴避與阿龐的衝突現場。從巴士下車後,由於村子偏僻,我們仍要走約十多分鐘的路才能回到村裏,接收不良的雜訊讓我極其不耐煩。
「你想就這樣走進家門嗎?」阿龐走在我後側,像牽小狗般拉着我背包的肩帶末端。
我狠狠剜了阿龐一眼,後者無關痛癢地回視,才讓我貿然想起他根本看不見我的神情,當場氣得發飆,甩開背包任由其砸在地上。阿龐的手還捉住背包的肩帶,猝不及防地被我手腳並用痛揍,只得拾起背包隔擋:「喂、喂!幹嘛打人!」
「混蛋!」我瘋了似的,手裏還緊握着手機,不斷攻擊拍打着阿龐閃縮的肩臂,怒得凝着兩殼眼淚:「我沒說要走,幹嘛帶我走?我沒打算走的,為甚麼你要自把自為!你覺得你救了我是嗎?威啊!犀利啊!」
阿龐丟下背包,強行搶走我的手機,指着訊息中被捕人士的模糊照片,回吼:「要是不帶走你,你就是這些被捕的人!你要怎麼跟余爸和余媽交代?啊?要是你坐牢的話他們怎麼辦?」
我沉默,依然滿臉不忿,大手大腳拉下小丑連身衣的拉鍊,晦氣地扯下這身戲服,被我踩得皺巴巴地團在地上,回歸休閒的輕便裝束。蹲下打開攤在腳邊的背包,拿出塑膠袋包裹戲服,塞回囊中收好,待會經過垃圾站才棄置,否則被任何人看見我的裝束,亦難以解釋緣由。
「即便如此,你也不可以罔顧我的意願。我是一個有自主意志的人,我很清楚我在做甚麼。」我嘗試尋回理性道。
「但你無法承擔得起這個決定下的後果。」阿龐斬釘截鐵:「不是看不起你,可是你要知道,劇本已經寫好了,被逮捕後得賠上你想像不到的代價。人沒事就當贏,好嗎?」
「我不要!」兩行淚滑落我的臉頰,我渾身顫抖着說:「我不要任由世界變得更糟糕,我不要壞人繼續橫行霸道⋯⋯ 我只是想拿回點公義、拿回點尊嚴,我只是想事情合理點而已,那些人憑甚麼決定其他人的生死?」
「都是前人累積下來的錯誤,不是我們該承擔的錯誤。」阿龐交還手機,又遞上包裝紙巾,安撫我說:「因為政治冷感所以壞人掌權,放眼世界各地都是如此,我們只是小人物,改變不了大環境。你的去留改變不了今晚的搜捕,但我需要你安然無恙。」
捏着整包紙巾,我卻非要用衣袖擦淚,就連試着和解都要先做些小動作製造嫌隙,意圖要對方感到不快,僅為守護我那不值錢的自尊心。我不甘心,即便知道留在圍捕現場也只有被捕的結果,我還是很不甘心,奢想着自己能夠好歹能幫上忙,哪怕這個黑夜沒有曙光。
幾年來相似卻又不同際遇,無可避免令即將成年的我們必然有了分歧,只是在大是大非的境況之下,顯得更不一致而已。基於家庭環境和符合社會期望而擁有着無形的特權,促使我腦子裏充斥着理想主義,在這最壞的時刻仍然改變不了對世界的憧憬,尚有口氣就決不言敗;悲劇以及孤獨是阿龐人生中的主調,經歷構成他只得奉行消極主義,在這最壞的時刻默然接受世界的痛擊,剩一口氣就當作勝利。
求同存異吧,余詠心。我是這樣告訴自己的。不要執着說服他接受你的觀點,每個人都在說服他妥協時,姑且就當他的避難所吧。
嘆口氣、站起來,我說:「我累了,回家吧。」
阿龐主動背起我的背包,伸手想要牽着我,被我無情拍開,他無奈道:「夜深路窄,不牽你,我不放心。」
「牽。」我站到阿龐身側,像方才他對我那樣拉起了背包肩帶末端,換他做小狗,搖動帶子催促道:「走,趕快走。」
「對了,你是怎麼從人群中認得出我的?」思慮到阿龐的面盲症,有點後怕地臆想是否自身信息已經在旁人眼中破綻百出?若是如此,被警方上門逮捕只不過是時間問題。
「哼,別人我不知道,但你化了灰我都能認得出來。」不曉得我心中盤算,阿龐只顧臭美帶過話題。
「變成浮屍都能認得出來嗎?」盯着他的後腦勺,我鬼使神差地說起了地獄梗。
「欸欸欸,𦧲口水講過!」這人忽然間架起了雙重標準。
「要是認不出來你就撈不起我的Dead Body了。」
「閉嘴!才不會有這種事!待會經過村口拜拜土地公。」
「煩欸,年紀輕輕跟老人家一樣忌諱多多!」
那夜回家阿龐如同稱職的大哥般為我打掩護,隱瞞爸爸媽媽我去了蘭桂坊現場的事。及後,我依然繼續活躍地參與社會運動,與同儕討論着運動困境,學會了急救技能支援受傷民眾,還得花費時間專注準備公開試。動蕩持續橫跨新年,正當杏城政客們急於討論如何以最快速度粉飾太平之際,細小得不可望見的病毒須臾間癱瘓了整個地球。
這時候居住於隱世小村落,就有了好處,學校宣布了實施居家網課,我得以留在雀全圍中,遠離塵囂。看着外面的染疫數字飆升,村民們雖然人心惶惶,幸好村內尚且未有人受感染,外出購買物資的重任就交由村長夫婦和蘇氏士多負責,再於村公所統一發放。行動不便的老人家,就由相對毗鄰的村民接手送遞,放置於門外避免多餘接觸。
好消息,我熬到了延後的公開試開考日子。壞消息,出了幾回村之後,我病倒了。
不曉得染疫的源頭在哪,可能是考場有人帶病隱瞞、可能是村長妻子嫻嬸染病潛伏期沒注意、也可能是黃犁萍家的子女攜同病毒入村避難,已經無從稽考。政府公營的隔離中心已經爆滿,無奈居家隔離的我,聽着母親在房門外憂心得啜泣,偏又迷迷糊糊地想到——真衰,重考的分數會被打折扣;真好,大條道理可以留在杏城升學。
爸爸媽媽都不敢步進我的房間,生怕同樣染病的話,移民事宜將會無限期延後甚或告吹。唯獨是阿龐,這個神經病,趁半夜三更,只戴個口罩便竄進來給我送上雪糕,說是可以降溫抗憂鬱。尚有低燒的我含住鐵湯匙盛着的薄荷朱古力味雪糕,那是我最喜歡的口味,牙肉凍得痠軟,卻索然無味,仍舊鼻塞得頭昏腦脹,絲毫沒有吃雪糕的樂趣。
「怎麼哭了,很辛苦嗎?」阿龐焦急地從抽屜拿出乾淨毛巾替我擦臉,又撕開了新的退熱貼為我更換。
「我是不是要死了⋯⋯」半躺在床上,吃不出味道的我,委屈得控制不住眼淚,含糊說道:「我還想要念大學,有好多事情都還沒有做到⋯⋯」
「唏,你的燒不是在退了嗎?沒事,你長命着呢!睡醒就好了。」阿龐坐在我的床側,認真地凝視着我,那深邃的黑瞳孔中倒映着我哭得狼狽的醜臉,偏偏異常管用地撫慰我的焦躁。他的溫柔真的好可惡,教人無法割捨。
如是者,基於錯過某些科目的考試日期,外加補考時處於腦霧狀態,我公開試的成績不太理想,幸而當時填寫志願表沒有過分進取,才得以穩穩獲得本地大學會計系的取錄。雖則開學應該多是會網絡授課,但有了疫苗之後,難保政策變了又變,乍然要面授上課,故此與爸媽商討後,待我大學畢業再作移民的考量。不過,我頗為肯定當我畢業後,要待在這個城市的想法會保持不變,現階段的討論成果只是我的緩兵之計。
正因為政府部門各種抗疫騷操作之後,爸爸媽媽更加堅定了非移民不可的念頭,在疫情緩和的時候,趁着加拿大放寬移民門檻,咬牙買了貴價機票,打算率先前往居留。阿龐終於被當面告知了這個消息,誤以為我也會跟隨父母前往加拿大,不曉得我會在本地升學,而我亦將錯就錯,打算給他一個驚喜。
受到機場的防疫措施限制,我只能夠陪着父母到機場入口處,幫忙將大大小小的行李統統放到推車上。爸爸將車鑰匙放到我的手心中,不厭其煩地叮囑我要顧好道路安全;媽媽哭着提醒我兩地的時差,要記得約定好的視像通話時間。我與爸媽擁抱道別,強忍眼淚,目送他們進入機場範圍。這是我從出生到現在,首次與父母分隔兩地,但我不會後悔這個決定。
直到爸爸媽媽的身影遠去,我打開車門坐上駕駛座,準備起程回家——這趟是我剛考到駕照後,駛得最遠的車程。
那天驚喜式回到村屋,誇張地猛力打開家門,恰好撞見阿龐坐在客廳偷哭。他嚇得手足無措地別過臉,愣是沒有想過我會留下來,知道他看不見我的笑容,我索性哈哈大笑,毫不打算埋藏我的雀躍。
「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大學室友了,多多指教。」我笑着說。
「你有病嗎?好好的加拿大不去,非要留在這裏。」阿龐擺出他的招牌冷臉,容易讓人誤會他是冷漠的,要是眼角不是掛着兩滴眼淚,真的會以為他在趕人走。
「啊,成績差,去不了外國留學。」
「怎麼可能啦!」
「唉,我就指望依靠你飛黃騰達,提攜小女子了。」
「⋯⋯你給我去找工作喔。」
我想,既然我影響了他一輩子,那就讓我陪着他一輩子,如此才稱得上是償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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