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洗干净菜刀和案板,天已经黑透了。顾老师骑着那辆破自行车经过楼下。穿白羽绒服的女孩提着一袋垃圾匆匆跑过去。
楼下的黑猫又在叫个不停,我坐在阳台上看着黑乎乎的天,一张沾了狗屎的报纸被风吹进来,坠着暗淡星光的天空变成了一汪水潭,顺着眼镜淌进我的身体。
我想起了二零零二年的夏天有一个穿鹅黄色长裙的姑娘跟我一起唱了一首歌。我们坐在海边的一块礁石上,退潮的海水离我们越来越远,有两只小螃蟹从沙子里钻出来。她捞起一条被困在水洼里的小鱼丢回海里。我咬开一瓶啤酒递给她,她接过去以后说:“祝贺我成年了。”我点点头,“成年是什么滋味?”她喝了一口酒,皱起眉头,“苦的。”
海风把她的棒球帽吹进了海里,她无动于衷。公交车从不远处的马路上开过去,报站的声音被海浪打的粉碎。她唱起了歌,我也跟着她唱起了歌,干涩的声音浸入细密的沙滩,我拉起她的手一起走进海里。她问我海里有什么,我说海里有鲸鱼。她笑了起来,裙摆在海面上散成一朵花,她用力的把酒瓶扔向远处,我听到噗通一声。
我们各自拎着湿透的鞋,光脚走在海堤上。她手里拿着几串炸螃蟹边走边吃,我能听到她清脆的咀嚼声。海边有几个人在钓鱼,像极了那些在水库边上钓鱼的人。裙摆上滴下来的海水沿着她的步伐留下长长的一道水迹,就像我第一次见到她时那样,她踩着厚厚的积雪一路走到我面前。
我的高中对面是一片水库。岸边偶尔会有人钓鱼。我有时会坐在那听歌,空荡荡的岸边只有我和我的小音箱。有时候她会骑着一辆旧自行车从这路过,后面挂着一把短柄的铲子和一个大水桶。她看向我,我看向她,随后她就被路边的树木挡住了。她会骑着一辆旧自行车,后面挂着一把短柄的铲子和一个大水桶。
她踩着满地的积雪从树丛里走出来,光秃秃的树杈交错在一起把她分割成许多块。她打了一桶水,走到一棵树旁边,熟练的翻了翻土,又把桶里的水都浇上。两只喜鹊从不远处的树上扑棱着翅膀落了过去,她走到我旁边坐下,被汗水打湿的头发黏在脸上。我问她为什么要来浇水,她告诉我那是她种的树,已经五年了。我再看向她种的树,高高的树木格外刺眼。她说经常看到我一个人坐着,我说我在想用什么角度投湖。她告诉我这个水库里有一条鲸鱼,我不信,她说她见过,那条鲸鱼会从水里游上来,一直游到天上去。
那个学校后来就荒废了。我也就不知道那个水库边上还有没有人钓鱼了。
她又去了那片树林,她说那个学校已经破败的只剩下黑洞洞的窗户。
那棵树长的又高又大。我坐在树上,看她走在我的面前,海浪在海堤下面翻滚,她荆棘一样的脊背展开了两片翅膀,忽扇着飞进海里,我站在海堤上,对着她一个劲的挥手。
“你在想什么?”她问我。
“你飞到海上去了。我在对着你挥手。”我告诉她。
“总有一天我会飞到海上去的,你要记得对我挥手。”
我一口答应了下来,夜已经很深了。
顾老师家的狗又开始一个劲的叫,叫声打碎了满天的星星。月亮也吓得躲进了厚厚的云层里面,蜗牛奋力的翻过花叶,楼上传来关窗户的声音。我冲着顾老师家的院子大声咒骂了几句,那条狗叫的更欢了。对面的楼已经全都黑掉了,楼下弹钢琴的孩子也停下了,空荡荡的夜晚只有顾老师的狗在叫。
我拿出口琴,试着吹奏。生涩的吹奏着那个女孩教给我的曲子,但那只狗很快就吃光了所有支离破碎的音符。我忍无可忍的冲下楼,坐到顾老师家的围墙上,拿石头恶狠狠的砸向那条狗。它冲我示威,我向它扔更大的石头,它继续向我示威,我继续向它扔更大的石头,直到我砸碎了院子里的花盆,精心修剪的盆栽从桌子上翻倒到地上,摔碎了。顾老师披着睡衣从屋子里匆匆走出来,看着摔碎的盆栽气的青筋暴起,他谩骂着把树枝和石头扔向我,砸破了我的脑袋,鲜血沿着鼻梁一直流到下巴。我跳下去用口琴打他的头,他和我撕打在一起。很快顾老师的儿子和太太也才屋里走出来,尖叫声和谩骂声紧紧地攥住狗的叫声。他胖成一团的儿子抄起砖头开始打我。
他也打破了我的头,我狼狈的回家,顺便拿了她寄给我的信。她很喜欢写信,每个月我总会收到两三封。我也学着给她写信,每个月大概回一两封。她在信里说她不喜欢杭州,打算去贵州。
大学毕业以后她和我吃了顿饭,吃完饭以后我们坐在铁路边上聊到深夜。那时候我在出版社找了份工作,她笑着跟我说她会去流浪,到时候把写好的游记发给我出版。我以为那只是年轻而天真的浪漫,没想一晃十年过去了,她只在母亲过世的时候回来过一次。她出发前我们一起开了一家不知道是酒吧还是咖啡馆的店。酒和咖啡豆都是她选的,店里有两个年轻人,胖胖的女孩负责冲咖啡,又瘦又矮的男孩负责卖酒。每过一段时间她都会把酒和咖啡写在信里寄给我,而我则按照上面列出的名字去一个个的订购。
她走之前全部都是她在负责,我只是每天过去坐在店里写一些没有营养的故事。她走了以后我只好又招来了现在的两个年轻人,让他们去听客人没完没了的废话。在这间拐角处的破店里总是有那么多爱恨来往于此,我厌烦透顶。
每隔几个月我会把钱打给她并在信里附上明细。她有时候也会介绍朋友来喝酒,这些人在她离开当地以后或许很久都不会再见。她会在信里告诉我从她的钱里扣掉就好,我告诉她算了,反正也没有多少钱。那两个年轻人很好奇老板娘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说她是个王八蛋,把这一摊子扔给我,自己只知道收钱。他们俩笑成一团。我觉得他们像两个傻子,男孩觉得咖啡很难喝,女孩觉得酒很难喝,我告诉他们都不好喝,可乐最好喝,他们也觉得我是个傻子。我说老板娘也觉得我是个傻子,所以不肯回来跟我一起开店。他们没再说话,只有喇叭里嘈杂的音乐声和他们按手机的声音。
过年的时候她给我打一通简短的电话,这是她一直以来的习惯。伴随着喧闹的爆竹声,她在电话那头重复的说着新年快乐,好好生活。
她走了以后我们又见过几面。每次都很匆忙。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湖州,我站在月台上抽烟,她从车厢里走下来,我们四目相对,她惊讶的拥抱了我一下。我说我要回去了,她说她要来了。她说可惜没有酒,我说是啊,她塞给我一盒方便面,告诉我火车上的饭很难吃。火车开始向北方移动,她的背影很快就被挡住了。没过多久,她从手机上给我发了两张照片,一张是她被雨水淋湿的头发,一张是从她脚背上流过去的雨水。我把车窗上斜着流淌的雨水拍下来发给她,告诉她雨后面是大块的农田和蜿蜒的河流,还有纤细的高压电线从头顶上飞过。
窗外响起闷雷,大风把树叶刮得哗哗作响。我养的螃蟹从石头缝里爬出来,一只蛾子围着灯一直飞。桌上的稿子被风吹到了地上,在扭打中被弄坏的口琴还在口袋里,我突然觉得冰河期来临了,明天一早我们所有人都会被冻死。
雷声越来越大,大到掩盖了前妻敲门的声音。
前妻坐在我对面,把一叠书稿放到我面前,希望我帮她出版新书。我说好。她问我不看看吗,我说不看了,你已经是个成熟的作家了。雨越下越大,我问她要不要住一晚上,她拒绝了我,我说明天就是冰河期了,所有人都会被冻死。她说后人一定会挖出一块坐在书桌前写作的化石。送她出门的时候她告诉我外面桃花开了,我说我喜欢月季,她惊讶的拉住我,说她从来不知道我居然喜欢花。我也不知道自己喜欢花。她把烟头踩灭,拉起了风衣的领子,半张脸都藏了进去。“别送了。回去吧。”说完她头也不回的走出了路灯的光亮。
我很想念我们一起开店的时光。每次她走进来老旧的木门都会发出响亮的吱呀吱呀的声音,我透过杯子看着阳光中的她,满心欢喜。她拉着行李箱推门进来,告诉我她要出发了,我想她留下,但她和前妻一样头也不回的走了,只留下响个没完的风铃。我给她写过一封信,告诉她月季开了,她没收到。
前妻跟我离婚前说要去一趟云南采风,要我陪她一起去,我答应了。她说我们同去同归,回来以后再去办手续。我把店丢给两个年轻人,租了一辆车,带着前妻从贵州进入云南。我开车的时候前妻不是在睡觉就是在看着窗外发呆,我问她要去哪,她说不知道。我们就在她的不知道中一路开向老挝。在到达国境线的时候前妻要我停车,我们在车里吃饭,睡觉,打炮。我们围着云南绕了一圈,我问她准备写一个发生在云南的故事吗,她摇摇头,告诉我下一个故事是发生在北方的。
把前妻送走以后我坐在沙发上开始翻阅她留下的稿子,的确是一个发生在北方的故事。一个女孩怀上了一个强奸犯的孩子,后来自杀了。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他要在雪地里强奸那个女孩,我给前妻打电话询问,她说没什么特别的理由,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她突然告诉我她想死,我给她打过去电话,她没有接。我在信里问她,她也没有说。她只说要我别担心,她只是太累了。我希望她能回来,回来守着这个店,就这样一直维持下去。我跟她说过,她问我为什么要这样,我想了很久才告诉她,这样没什么不好的。她没理我。就像我一开始告诉她我要结婚的时候一样。她问我为什么要结婚,我说这样没什么不好。她同样没理我。
开始退潮了。
我和她坐在公交站牌下面,蛾子围着路灯飞来飞去。她的裙子还没干,鞋子放在一边。我突然很想回到旅店,躺在床上睡上一觉,什么事都不想,什么梦都不做。她说让我躺在她身上睡,我枕着她的腿,她的头发离我的脸很近。她身上很香,像是刚刚烘培出来的蛋糕一样甜腻。我闭着眼睛装作睡觉,她睁着眼睛装作不知道我没睡着。我想让她写个故事,写一个关于我们的故事。她想都没想就拒绝了。这个提议就像废罐头盒一样被扔进了海里。海风很咸,路灯很暗,云彩不停的在天上翻滚。我没看到她拒绝时候的表情。
我们一起开的那家店里的一切都是她设计的。只有地址是我选的。我选在了一个老街的街角,门口是凹凸不平的石头路,掉漆的蓝色路牌横挂在一截电线下面。她很奇怪为什么会选在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忘记了听谁说过开在街角的酒馆往往都很有味道。
前妻来过店里一次,喝了很多酒,后来被一个男人接走了。她揶揄了我几句,我没精打采的趴在吧台上,像一条快死的野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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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最后一封来信里只有一个位于勐海的地址。
一个月之后我就接到了她的死讯。当地的警察告诉我在遗体上只发现了一张写着我联系方式的纸片。我赶去宁夏,帮她料理后事,把她的骨灰带回来交给她父亲。其实我留了一部分骨灰,把它们带去了海边,洒进了海里。她是个追逐自由的人,至少她的一部分应该是自由的。于是我对着大海一个劲的挥手。
把前妻的书出版以后,我也不打算继续在这里住下去了。收拾房子的时候我又看到了那封信,于是便去了那个地址。那里住着一对夫妇,他们得知我的来意以后给了我一个木箱子,里面是她的遗物。一封信,一张照片,一叠书稿。
照片上她坐在雪地里,手里拿着一根烟花,头发上落满了雪。书稿大致上记叙了她的旅程,天马行空。我回家以后就帮她出版了这部充满自由浪漫的幻想集。
前妻帮她作的序,在序里面前妻写到:她把自己掷入人群就像是往雪地里投入一枚雪花。
或许她们是一类人。
我固执的搬了家,搬家之前我趁顾老师不在家的时候勒死了那条大黄狗。搬家之后我去了学校对面的那片水库,这次我看到了她说的那条鲸鱼,鲸鱼从水里游出来,一直游到天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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