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翼病[2020年版] - 【13】皇家機場

　　這裡曾經有著被喻為世界上最危險的機場。

　　每個造訪過這座機場的機師都表示，每一次的起降都是對生命的豪賭。然而這卻阻止不了自各地的人流、物流、金流湧入這座城市。這座機場正如這座城市，充滿著危機，卻也處處是生機，而使得歌利市成為世界首屈一指的金融貿易中心。

　　但一切都只是曾經。現在的皇家機場已經改建成公園與商業區。而過去那個經濟實力遠遠超過琛普萊寧的歌利市，現在生產力剩不到琛普萊寧全體的零頭。

　　歌利市跟琛普萊寧過去屬於兩個不同的國度。在皇室的治理下，歌利市達到前所未有的繁華：世界所有旅客都紛至沓來，商人富賈絡繹不絕，歌利市除了雄厚的資金與財富之外，隨之而來的「生機」，讓當地的流行樂、戲劇、電影等影視產業吸引著各地懷有夢想的年輕人踏上舞台，足球、羽球、賽馬、馬拉松比賽各種競技讓各方好手都在這裡切磋交流。龐大的工商業港口，更是每天吞納著數也數不盡的貨輪及郵輪──舳艫相繼的海港城市，是歌利市最顯著的特徵。

　　儘管當時的歌利市市民，對於皇室沒有太大的感情，反而心中總是掛念著一江之隔的琛普萊寧──被歌利市民看成祖地的國度，但歌利市仍留下了大量跟皇家相關的地名

　　然而，諷刺的是，當歌利市評估老舊的皇家機場已經不堪負荷、建造了新的機場之後，隨著皇室離開了歌利市，皇家機場停止運作，那些曾經的繁華也逐漸消退。

　　沿著跑道公園行走，兩旁的科唔隆灣與堤路灣上仍有著船隻擺渡航行，而岸上的高樓大廈在黃昏下慢慢點起炫目耀眼的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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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卻是一片慘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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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疫病」席捲了整個城市。

　　為了維護歌利市民的健康與社會的穩定，急症救護公署進駐了歌利市。雪白的救護旗懸掛在每個街頭、每棟建築上。醫護長的肖像掛在各級官方機構、學校甚至私人企業的大廳上。

　　五光十色的高樓也慢慢統一成青綠色與白色等疫病應變總局所規範「健康」的顏色。

　　市民之間漸漸不再使用急症救護公署認定「有礙健康」的語言。

　　華麗的時尚被青綠色與白色的診療服與制服取代。

　　喧囂的街頭因為人們都戴上了口罩而沉默。

　　每條道路、每個角落，都安裝了攝影器材，二十四小時由急症救護隊監控，隨時防範疫病再度爆發的可能。

　　歌利市的不再有來自四方的飛機，只有銀白色的飛艇盤旋在城市的上空；像是支撐著一個隱形的罩子，蓋住整座城市。

　　依據疫病應變總局與醫護長的公告，疫病蔓延期間因為皇室的懈怠，導致大量的「患者」與「帶原者」進入了歌利市；於是琛普萊寧的媒體開始稱呼哥利市為「毒島」，將所有歌利市民都視為潛在的患者。

　　皇室離開了，曾經歌利市民以為自己終於能與鄰近的琛普萊寧成為一體，卻彷彿比隔著兩大洋的皇室還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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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ВН3926走到了跑道公園的盡頭。8315倚著欄杆，望向科唔隆灣上的郵船往來。隔著堤路灣，隱約還可以看到自己的母校‧醫護學校。

　　眾多不同的書院統合成的大學，在那起「不存在」的事件發生後被視為是疫病的溫床。他們現在漫步的校園，曾經被「帶原者」用課桌椅、雜物、鐵絲網築起了壁壘，在催淚彈、水砲及壓倒性的帕威利隊員衝擊之下攻破。

　　於是，隨著疫病應變總局決定在歌利市當地培育醫護人才，那所大學也順勢改成了「醫護學校」，彷彿是藉此震懾後來躲藏在城市暗處的帶原者。

　　但這個明明是促成這所學校建立的重大事件，卻不曾存在於學校的紀錄上。也不存在於任何官方文書。甚至不存在於任何市民的言談之中。

　　就像是他們現在回去觀看皇室時代歌利市拍攝的電影，總有幾幕會被剪去；這個城市的記憶被截去了一大段，甚至沒有打算用其他東西填補。

　　而這一切都是為了維護市民的「健康」。

　　「聽說你要被調職到琛普萊寧？」

　　察覺到ВН3926走近後，8315開口的第一句話就讓他感到困惑。

　　「妳怎麼知道的？」

　　「我剛講了。聽說的。」8315挑了挑眉，口罩底下的表情似乎在輕笑。

　　「聽誰說的？」

　　這件事現在應該只有提案的В535、在場的ВНП417以及他自己三個人知道而已──他甚至還沒把這件事告訴ТН9631；因為他不曉得該用什麼方式跟他最親愛的阿妹討論。

　　8315用這輕盈的步伐晃到ВН3926的身邊，她身上的梔子花般清香也彷彿蓋過了海風帶來的鹹味。

　　「只要曾經存在過，就不可能變成不存在。」

　　一轉眼，ВН3926左耳上的通訊設備已經落入她的手中，並且被俐落地拔除了供電。

　　「妳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你也沒有。」少女用著纖細的指尖點了一下他的胸膛：「聽說你要被調職到琛普萊寧？」

　　面對少女第二次的提問，他微微地點頭：「……對。」

　　「你會去嗎？」

　　「妳還沒回答我的問題。」這次換他對少女反擊。

　　然而對方只是咯咯一笑：「我剛剛回答了。只是你沒聽出來。」

　　他深呼吸了一口氣，以應對少女的逗弄：

　　「……那麼，妳能說得更仔細一點嗎？」

　　少女水靈靈的眼珠子轉了一下，用手指抵著自己的下頷：

　　「說過的話、發生過的事、蓋過的機場、生活過的人……只要曾經存在，就必然有其痕跡、記憶，以及遺留下來的產物。」

　　少女斜著頭，眼光似乎是望向跑道公園對岸的離島區──以及在離島上的公署大樓，又彷彿是眺望著更遙遠、更迷茫的彼方。

　　「我們的父母消失了。紀錄上也被當成不存在。然而我們卻還在。我們用自己的存在，去證明那些被當成不存在的存在。」

　　「──妳可以，說得更明白一些嗎？」

　　少女看似無奈地嘆了一口氣，把本來握在自己手中的通訊設備交還給其主人：「在這個城市，任何人說的每句話、做的每件事、走的每條路，都能夠被查到──我只是借用了一下。」

　　ВН3926看著交還到自己手上的通訊設備，目前還是被拔除電源的狀態。

　　他抬起頭正要提問，卻被對方搶先一步用手指堵住了嘴──正確來說，是按在他的口罩上。

　　「你得先回答我的問題。」

　　不知不覺，已經形成這樣的機制。

　　「……應該會去。」

　　少女微微瞇起眼：

　　「我的回答是肯定的。換我問你了，為什麼？」

　　然後甚至不給他提問的空間──或者說已經猜到了他的問題：妳用這個通訊設備監聽我？怎麼做到的？為什麼要這樣做？

　　他嘆了一口氣，知道如果還要再追問，就必須先回答少女的提問：

　　「這是扭轉琛普萊寧的人對歌利市負面印象的好機會。只要我作為歌利市本地出生的第二級急症救護隊隊員、急症救護公署的一分子，進入到疫病應變總局服務，就可以讓琛普萊寧的人認識到，歌利市不再是他們想像中的『毒島』，歌利市也是相當健康且穩定，一點都不輸給琛普萊寧。」

　　歌利市與琛普萊寧的邊界，曾經對比十分鮮明：一側是摩天大廈，一側是荒山野嶺。但如今，歌利市與對面相比已經顯得殘破老舊。

　　在街邊的小吃店用餐時，任何一家攤販的古董電視都在放送琛普萊寧相關的新聞──新的高速公路開通、新的高鐵車廂啟用、新的電子設備發售。

　　路旁的電子看板循環展示醫護長新的重要指示，以及琛普萊寧的消息：股市騰飛、產能上揚，還有新的流行樂與電影宣傳。

　　這個世界似乎已經繞著琛普萊寧在轉動，只有歌利市還抱持著往日的繁華暗自嘆息。

　　網路上的資訊都充滿著對琛普萊寧的期許與讚揚──而論壇上則充滿對「毒島」嘲諷。

　　而他認為這單純只是琛普萊寧的人對於歌利市不夠理解。只要他作為代表進入疫病應變總局，甚至面見醫護長的話──

　　「──我不覺得，你進入疫病應變總局能改變得了什麼。」

　　「為什麼？啊──」他驚覺自己又用掉了一次提問的機會。

　　少女背倚著欄杆，雪白的制服染上最後一抹夕陽餘暉，便慢慢被海水映照成靛紫。

　　其實他也知道，這只是自己給自己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琛普萊寧的人可以來到歌利市買地、買樓、買去這座城市曾經擁有的一切，興建酒店、旅館、甚至重啟停擺已久的科唔隆商貿中心開發計畫、開闢心連結琛普萊寧新的大橋，彷彿是在給歌利市「輸血」；然而歌利市的市民在「疫病」過後不被允許進入琛普萊寧──甚至不被允許離開歌利市。

　　『為了琛普萊寧的健康與穩定。』

　　這是醫護長的指示。

　　因此，歌利市本身就是一個大型的醫院。

　　在疫病被根除以前，所有的市民都有感染的可能──包括他心愛的阿妹。

　　帶著阿妹到健康而穩定的琛普萊寧，或許對她而言是更幸福的選項。

　　所謂改變琛普萊寧對歌利市的觀點，他深知單憑一己之力是不可能的。

　　少女也給了雷同的回覆：

　　「你無法改變琛普萊寧的人能看到什麼。正如我們在歌利市也只能看到我們能夠看見的。」

　　她瞥過頭去，看著歌利市一棟又一棟象徵過去繁華的大樓，正打上亮白色的燈光。

　　「這個城市正在死去。就像珊瑚白化一般。世界最繁忙機場的這裡，不再有任何飛機起降，儘管有新的機場取代，但歌利市民卻失去了飛翔的空間。」

　　他忍著沒有追問少女說這些話的理由，因為深怕自己又不小心用掉提問的機會。

　　「如果你是為了帶ТН23109631師妹一起走，到琛普萊寧尋求新的生活，我不會攔你的；每個人都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權利，也有為自己的幸福下定義的權利。但如果，你還想知道那些曾經發生在歌利市的『不存在』──」

　　她從自己的胸口裡掏出了一紙鵝黃色的信封：

　　「就把這東西拆開來看吧。喔對了，這可不是情書喔？」

　　少女狡詰地咯咯笑了一聲。旋即便轉身，毫不遲疑地從他身邊離去。

　　「誒，等等，我還有事情沒問妳──」

　　她回過頭來，半仰著頭：

　　「但我已經沒有事情可以回答你了，師兄。接下來就看你自己想不想弄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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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於「不存在的」「疫病大暴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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