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翼病[2020年版] - 【05+1】密語

　　原本以為8315會深受打擊，但少女的內心似乎比ВН3926想像中還要堅韌。比起耗費大量心力仍然挽回不了一條生命的事實，少女現在比較在意方才的滿身大汗會不會讓ВН3926感到有異味；但ВН3926應該才更需要在意自己有沒有汗臭味。

　　相較於回到醫護學校的宿舍，ВН3926的住處還比較近一些──於是就發展成了現在這種不得了的局面。

　　「……我看我還是在房門外比較好吧。」

　　「哪有主人自己離開屋子，讓客人看家的道理呢？」

　　借了浴室沖過澡的8315，現在正套著ВН3926的備用制服，屈腿坐在他的床上，手裡把玩著從自己學生制服上拆下來的胸章。

　　大概是跟ТН9631相處久了，所以當8315提出想借ВН3926沖澡時，他一時之間沒有意識到「帶少女回家」這件事的嚴重性。而等到他覺得哪裡好像不對勁的時候，8315已經泰然自若地借了ВН3926的備用制服，到他家外頭公用的衛浴設備簡單的沖了澡。至於她原本身上的衣物，則是由ВН3926拿到樓下的共用洗衣間，正在投幣式洗衣機中進行洗滌、烘乾。

　　──那些也包括了貼身衣物。雖然在回來的路上，8315已經去便利商店買了免洗內褲。然而除此之外，現在在床上套著備用制服的8315沒有其他衣著。

　　自己也沖過澡的ВН3926回到房間後，才真正感覺到「事情好像有點不太妙」。

　　「平常師妹過來的時候，師兄總不可能也待在房門外吧？」

　　「……是這樣說沒錯，但……」

　　這個房子的空間，如果兩人都要在房裡，就只能緊挨著肩。

　　然而看著少女落落大方地模樣，一個大男人反而忸忸怩怩，實在很丟臉。於是ВН3926也就盡可能故作鎮定地在少女身旁坐了下來。

　　「啊，為了避免師兄誤會，我可是第一次到男生的臥室，也是第一次在男生的面前穿成這副模樣喔。」

　　這席話實在無法不讓ВН3926產生動搖。

　　「誒？那為什麼……」

　　少女接下來的動作使他完全忘了自己想要說什麼。

　　8315把頭靠到了ВН3926的肩上。由於方才是借用他的沐浴乳及洗髮乳，照理來說少女的味道應該是跟自己一樣的，但不曉得為何他還是覺得少女的身上傳來一股難以抵擋的誘人芳香。

　　「也許，是想要感受活人的體溫吧。」

　　聽到這句話，ВН3926冷靜了下來。

　　顯然少女不是沒受到影響。只是當下沒有表現出來罷了。

　　生命在自己的手中流逝。縱使在醫護學校裡，教科書上會不斷提醒身為「急症救護員」可能面對的事情，也在理智上得以接受這樣的事實，

　　但實際面對，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並且相對於專門制伏患者的伏特羅，特涅蒂的課程設計是在「救護」；結業後進入公署或是其他民間醫療機構，一定更常遭遇這樣的事情。

　　──更諷刺地在於，往往特涅蒂隊員需要拯救的對象，正是被伏特羅隊員傷害的對象。比如倘若昨天ВН3926對著「蝙蝠」扣下扳機的話，特涅蒂也有義務對其進行搶救；反過來也是。只是裝備精良的伏特羅隊員幾乎沒有面臨過重傷的情況。

　　然而雙方終究都是生活在同一塊土地上的人們。

　　在一連串的任務中，ВН3926也不是沒有過在無意中奪取對方性命的經驗。只是，也許是一直都是這麼接受教育及訓練的，ВН3926心中對此沒有起太大的漣漪：這一切都是為了維護歌利市市民的健康與穩定。

　　「ТН23109631師妹經常這麼做嗎？」少女突然問道。

　　「……偶爾吧。」

　　「那你應該不用這麼緊張吧，肩膀可以放輕鬆一點。」

　　「就算妳這麼說……阿妹畢竟是妹妹啊。」雖然彼此沒有血緣關係，但畢竟是從小生活到大，類似的肢體接觸已經十分平常，再加上ТН9631其實是很膩著ВН3926的，所以兩人的互動模式其實不同於一般家庭的兄妹，這點ВН3926心裡也有數。

　　然而跟8315，雖然因為ТН9631的關係，也認識了很長一段時間，但畢竟僅是同校的師兄妹。

　　「……真令人羨慕啊。」少女喃出了這句。

　　『22108315師姐跟阿哥很像。』ТН9631曾經如此說道，並且稍微提及了一下理由，但ВН3926尚未從本人口中獲得證實。

　　突然，少女伸出了手，摸向ВН3926的左耳：

　　「這個時候還戴著那個東西，就太不識趣了。」

　　除了洗澡時短暫拿下、ВН3926已經習慣幾乎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戴在左耳上的那個通訊設備便被少女取了下來。

　　他還來不及反應，只見少女俐落地將通訊設備的電力供應拔除──這讓他很是吃驚，畢竟那塊零件雖說是可替換，但大多數人包括他自己在內，是絕對不可能就這麼輕易地將那個區塊從設備上拆卸下來：更不用說是不借由任何工具、單純用指甲就完成這麼複雜的操作。

　　不過ВН3926更在意的是少女口中說的那句話──畢竟ВН3926也是身心正常、血氣方剛的青年，在孤男寡女共處一室、而對方又僅披著自己的備用襯衫的狀態下，不可能不往那個方面去想。

　　「我跟師兄很像。」

　　少女驀然地發言契合了他剛剛在心中閃過的回憶。

　　「某一天，我的父母突然消失了。在我還沒有什麼記憶的時候。」

　　明明身上感受到的是少女的體溫、室內充滿著少女剛出浴時的芬芳，但他卻彷彿被帶回到那個被水砲車沖濕的冰冷街頭，鼻中充斥著瀰漫在城市的硝煙臭味。街頭上人們慌張逃竄、躲藏、哀號的情境，倏然在他面前展開。

　　那一天，他的父母也突然消失了。在他還不清楚自己是幾歲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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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有人知道何時開始，也無人知曉其源頭。

　　知道的人已不復存在。剩餘的人則當作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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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來的人將那一連串曾經發生但「被認定」為不存在的過去，定義為「疫病」──破壞歌利市穩定與健康的事件。

　　「我只依稀記得，家裡的門鈴響了，父母去應門。然後，他們就出門了，再也沒有回來了。」

　　依稀記得，父母把他帶到街頭的角落，要他藏好。然後，他們的身影就被硝煙遮掩住了。

　　「後來來了一群人，把我帶到一個很大很大的房子，裡面有許多跟我年紀很像的小孩子。我們在那裡生活、習字。還有學一些編織、裝配電子零件。」

　　流落在街頭的他找不到回家的路。他只能在空無一人的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累了就找個地方窩起身體睡，渴了就找附近公園的水池，餓了也只能繼續喝著水。後來出現了一群穿白衣的人包圍住他，帶他到充滿著消毒水味道的房子裡，給他吃的、喝的。然後給他一些彩色的石子，要他按照顏色把石子貼在一個板子上。

　　日復一日。

　　直到有一天，出現了那個人。現在他喚為「七叔」的男人。

　　「直到有一年，『領導』說我已經十歲，可以去報考醫護學校，然後就合格入學了。」

　　七叔沒有把他帶回家，而是辦了一些手續，「讓」他變成十歲，以符合最低的收留門檻，進入職業培訓中心。

　　他才開始被安排了正式的學習課程，然後有了自己的空間；儘管只是一個小鐵籠，但比起之前在「救護中心」──他後來才知道那個地方的名稱──只能跟所有人擠在同一個房裡自己找空間打地舖要好。

　　雖然平常都生活在職業培訓中心，但在七叔輪休的時候，七叔會把他帶回自己家生活幾天。也在那個時候，他才跟七叔的獨生女，漸漸成為了情同手足、甚至有些超過一般手足情誼的義兄妹。

　　因為在他遇到七叔沒多久前，七叔的妻子也消失了。

　　七叔未曾對他提起這件事。彷彿當作自己的妻子從來不曾存在。只有七叔的女兒會在暗夜中哭喊著想找阿媽。於是他在那個小女孩的心中，大概成為了「亦兄亦母」的存在。

　　──然而，8315並沒有那樣的人可以依賴。

　　靠在他肩上的少女，彷彿就要陷入他的懷中一般，將全身的重量寄託在他的身上。

　　所以剛開始ТН9631跟她提起自己與ВН3926之間的互動時，她其實是有些不悅；然而當她注意到ТН9631並不是炫耀自己與ВН3926的關係時，從那些話語之中她就覺得對ВН3926有著很強烈的親切感。

　　同時，雖然羨慕ТН9631。但她自己心裡很明白，ТН9631與ВН3926之間，事實上是沒有自己的空間。反而是身為介紹人的ТН9631似乎並沒有自覺。

　　畢竟當局者迷吧。她自己其實也越來越不清楚，經過這些年從ТН9631的敘述及實際接觸的認識，她對於ВН3926是抱持著什麼樣的感情。

　　十六歲那年──至少是法律上登記為十六歲的那一年，ВН3926決定追隨七叔的腳步，於是報考了醫護學校，選修伏特羅課程，並成為史上第一位六年內完成八年學業的學生。

　　維護歌利市市民的健康與穩定，就像他二十四小時都戴著的手腕與左耳上的通訊設備一樣，已經是一種生活習慣及常識。

　　因此，面對少女接下來的提問，ВН3926是未曾想過、未曾面對的錯愕。

　　「──師兄覺得，帕威利那樣的行為正常嗎？」

　　「……什麼意思？」

　　「追捕『患者』的過程中，奪走對方的生命。」

　　「……執行任務的時候多多少少會發生意外。雖然帕威利的手段確實是比較『強烈』，但帕威利畢竟擁有『最終處理』的授權，這都是得看他們隊員自己的拿捏。」

　　「最終處理」──對於重症且具有傳染危險患者，如果遇到抗拒情況，為維護多數市民的健康，得以使該患者喪失傳染能力。

　　白話點說：可以就地處決。

　　「……嗯，只能看帕威利他們自己的拿捏。」少女的語氣跟她傳來的體溫完全相反，似乎顯得冰寒：

　　「所以，有時候我會想──」

　　「──別想了。」

　　ВН3926迅速阻斷她的話語：「別往哪邊想。伏特羅的隊員也有在追捕『帶原者』的任務中失蹤，所以歌利市的根本問題在於疫病跟帶原者。」

　　被打斷的8315挺起身來。

　　她直視著對方：

　　「難道你不想知道真相──不想知道我們的父母、ТН9631的母親為何消失，現在又在哪裡嗎？」與方才的形象近乎判若兩人的8315逼問道：「歌利市三天兩頭就會發生墜樓意外，或是在海港打撈到浮屍，帕威利又擁有『最終處理』的授權，而且──」

　　「唔好講啦，唔該你唔好再講啦。」

　　「就算唔講，都唔能夠當嗰啲嘢唔存在㗎。」

　　「就是不存在。」

　　ВН3926強作鎮定，但仍顫抖著聲音：「接受過醫護學校教育並且在急症救護公署體系的人應該再清楚不過，那件事情『並不存在』。」

　　不曾存在。

　　雙方激烈的碰撞。催淚彈與橡膠子彈的掃射。水砲車衝擊著人群。催淚瓦斯與真槍實彈迸發出的硝煙。混亂的街道。哀號的人群。劃一前進的步伐。

　　──這些都不曾存在。

　　在歌利市的官方紀載、各大媒體、新聞報導，都不曾存在。

　　就只是一場噩夢。

　　看著ВН3926痛苦地皺起眉頭，8315緩緩地伸出手，輕撫著他的側臉。一時間，他從晦澀冰冷的回憶中感受到了溫暖的體溫。

　　「我同師兄好似。」

　　她環視了這間狹小的屋子：

　　「連住處的擺設都幾乎一模一樣，所以我知道你不敢接受師妹的理由，也知道師妹會把我們介紹在一起的理由。」

　　8315站起身。毫無防備地，她將坐在床上的ВН3926抱入自己的懷中：

　　「但係，我冇辦法當我父母好似唔存在過咁。如果有一天，師兄消失的話，我也沒辦法把你當作不曾存在。」

　　除了衣物與生活必須品之外，這個房間沒有任何多餘的雜物。

　　因此如果有一天，這間房子的主人不再回來時，要進行處理也是十分容易。

　　然而倘若這間房子的主人有了妻子，她該怎麼面對突然消失的丈夫呢？

　　ВН3926知道自己對ТН9631的感情。因此更知道，身為防疫前線的伏特羅隊員，ВН3926沒辦法讓ТН9631承受自己突然消失的打擊。

　　「師兄呢？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了，師兄也會把我當成不存在嗎？」

　　她跟自己很像。

　　所以身上沒有多餘的打扮，沒有其他累贅，似乎也沒有其他羈絆。並且經常向學校請假的她，其身體狀況也令人堪憂。

　　都是處在「如果消失了，就好像不曾存在過」一般的狀態。

　　於是ВН3926沒辦法回應。

　　如果真的消失了，要怎麼證明我／她曾經存在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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