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日。還有,第一個目標。
「至少先跑起來再說吧。」
妤斐從不喜歡做運動。在她看來,與其在烈日暴曬下捨命為瀝青路灌溉,倒不如就蜷縮在螢幕與冷氣前,嚼著軟糖沈溺於動漫的光怪陸離間來得舒適;然而此時此刻在鏡前端詳自己體型的她,絲毫說不出一句。
從前就嫌棄過的鬆垮肚皮,如今是越加發福,兩個鼓脹的泳圈看來快能讓她不慎墜海都能浮於水平面;中學時期她在朋輩間引以為傲的「吃不胖體質」,亦由現下腳前暴漲的數字擊碎。
視線落在鏡中某處,思緒逐漸在混亂中失焦:「究竟我呢幾年喺度做緊啲乜嘢呢?」虛度的光陰,不復往日的信念,還有妤斐日漸虛弱的身體。這些年來,妤斐恃著自己擁有人人生羨的體質,便毫無節制地過活著,使得原就瘦弱的身軀如殘柳搖曳般更無縛雞之力。前一兩年,她時不時便會忽地倒在課室裡昏睡,或是在戶外活動時突然四肢發軟,還須路人致電求助,方能離開現場接受治療。而她長期因過度疲倦而陰鬱的神色,也教不少人與她初次見面便不自覺地開口問句:
「你面色好白喎,洗唔洗坐低抖陣先?」
某日下午3時。「你明知自己情緒都唔穩定㗎啦,自己仲要搞到個生理時鐘亂到一個點,仲要無做運動嘅習慣,依家個人咪虛到咁囉。你下世都係投胎做樹懶啦,至少樹懶個情緒仲穩定啲。」毒舌的友人輸入中。妤斐正值倦意,倒頭丟下電話便尋了周公。
放下手機的友人望著藍色雙勾和「最後上線時間為15:01」,無奈地嘆了口氣:但凡能少為你操點心就好了。
妤斐的腦海浮現起好多身影:一年前在街邊暈倒時,一臉擔憂不已的昔日友人;眼見自己身心疲弱而時常囉嗦勸導的家人;在乘搭地鐵途中體力不支時,周圍騷動不安卻仍伸出援手的無名乘客……還有一個懷念的面容。
「喂?請問係邊個?」「唔好意思啊……我依家成個人都好唔舒服,已經call咗救護車,等陣會去XX醫院啊。」「我即刻到。」
對方沒多說甚麼,掛斷電話的瞬間已丟下飯碗,隨著引擎轉動飛快馳向醫院,就在急診室入口等待載著妤斐的救護車抵達。在他看到妤斐的一刻,他眼角滑過一道淚:「你依家仲清醒到就好了。」
妤斐還記得,那個徹夜相守,疲累得睡在病床欄杆上,浸濕了大半個口罩的他。她輕輕撫過男孩散亂的髮絲心生感激:餘生那麼長,以後我定會對你真心以待。
可惜餘生那麼長,我的真心從此只能遺留在回憶裡。
強烈的思念與內疚引來陣陣刺痛,使得妤斐清醒過來:其實我啊,也不喜歡這個無力掌控自己身體,甚至要讓他人不停承受無謂擔憂的自己呢。為了不再讓自己活得如此無能,也為了不再讓他人一味為我擔憂。
從前扣壓著靈魂的無謂死結,通通都解開吧。
換好衣物,水斟滿了一瓶,再套上運動鞋。夜裏四處沈靜,只餘蟬鳴與夜貓在草叢裡窸窸窣窣。一陣微風掃過公園嚟的草坪,夾帶著青菜與小花清甜的香氣。妤斐深吸一口氣:開始吧。
第一圈。妤斐狀態正好,一鼓作氣便跑了大半圈。夜間陰暗,她眼前彷如閃過人影幾次,神態正似心心念念的人。她伸手去追,腳步之急甚至險些磕落地面。迎面而來的風彷彿感應到妤斐的決心,一鼓作氣地衝向前來擁抱著她:你的決心,由我作伴。
所以不要放棄啊。
第二圈。妤斐的體力漸漸支撐不住:她滿身脂肪一路拽著妤斐拖行,嘴裡止不住地苦苦哀求:「喂我哋唔係講好咗要永遠陪喺大家身邊,不離不棄㗎咩!你比條仔飛咗啫,洗唔洗甩埋你啲患難兄弟啊?」
妤斐冷笑丟下一句:「如果我地真係好兄弟嚟嘅話,點會捨得無視朋友嘅哀求呢?」語畢,她再度存足力氣,邁開了跑向下一圈的步伐。
第三圈,第四圈……不知道過了多久,大汗淋灕的妤斐終究是喘不過氣來,扭開瓶蓋,任由清水淋透了她渾身炙燒到乾透的細胞,還有乾涸的心。
好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心火燃盡了廢墟,餘留的灰燼混雜著新灌入喉的甘露,竟冒出了幼嫩枝幹,直指外頭的世界。
「我仲要繼續跑落去!」
妤斐彈起身,奔向草坪的彼端。此時她訝異地發現,身軀沈重的質感逐漸隨風散去。每每跨出一步,都深感身心隨之更顯輕盈,勝似喜獲雙翼遨遊星光間。
真想從此展開新的旅程,熱情地擁抱世間一切尚未發掘的美好啊。
夜深了。妤斐疲倦而滿足地歸家。途中她一改往常只走斜坡的習性,改走更快到家的、頗為隱蔽的長樓梯。走著走著,妤斐像是憶起些甚麼似的,不管不顧地直衝下階梯……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