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紀四年十一月三十日,冬夜。
在貝灣海路的一座巨型塔狀貝殼的門簷前,憑空出現五隻甲前乾淨的指頭。麥色指頭小巧,指骨骨節分明,懸在半空並不起眼。
眨眼間,扇殼製的門簷下出現一名披着銀灰色長袍的蒙臉女子──蕘撥開氣簾,跨步從空氣中走出來。她腳踏在海面上,彎腰仔細撣走殘舊銀灰色長袍上的雪花,確保長袍不會被融化的雪花沾濕,才往四周看去。
這裏沒有雪,四方八面都是墨紫色的海洋。這片海不見發端,不同形狀、或大或小的貝殼房子零零星星地散落在平靜的海面。星光燦爛,映在殼面和海面,綴出閃閃銀光。
平日裏,貝灣算不上始紀最為熱鬧繁華的境區,偶爾只有四、五個人經過。始紀人身穿華麗的紅色長袍,走在海面會掀出一圈圈漣漪,讓銀光閃爍不停,更顯貝灣夢幻朦朧。
此時,全境卻空無一人,一片靜謐。
從門簷下仰天遠眺,一隻身長百里的巨大蝠鱝與往常一樣,緩緩撥動那形狀如翼的厚重胸鰭,在無垠雲川悠悠盤旋。牠全身半透明,扁平魚體沒有遮蓋半點星光,星光反而化為閃爍的皮膚,隨着游動跳彈着。惟獨胸腹上的黑色笑臉──那渾圓的眼眶和大大上揚的嘴角,無法沾染黑色以外的色彩,保持了與獲得祝福時分毫不差的模樣。
蝠鱝笑盈盈凝視底下了無人煙的境區。
蕘不覺稀奇,她知道人們早已在貝灣西湖聚集,等待子夜來臨,迎接始紀五年。
每年今晚──創元前夕,十祭都會輪流在其境區舉行祭典。大部分始紀人會為此暫時離開自己的屬地,齊集於祭壇,感恩戴德地領受天地回饋的祭禮。
不過,蕘對祭禮毫無興趣。
她環視一圈,目光再次回到身後的塔狀貝殼。這是一家花店,一家專門售賣會枯萎的花的店鋪。
到底花店老闆娘在,還是不在?蕘確實有丁點好奇。
從門上的圓窗往貝殼屋子內看去,角落的燭光照亮了店面。多層木架子上插滿各色玫瑰、桃花,地上還有些一株株穗花呈傘狀,或是單株重瓣花球狀的盆栽。惟繁花花萼低垂,幾乎沒有朝天盛開的。
店面一貫無人,蕘徑直繞到塔狀殼的後方。
她打量了銀光閃閃的殼面一會,憑着記憶,在右耳三寸位置伸出手。
指腹並沒有觸碰到硬殼,反而陷進水中──銀殼在觸碰的當刻,頓即幻化成水,直往下流瀉,沖打着五指。她似無所覺,五指被打得不由跳動,仍往前推進。
下一刻,蕘便推開這道隱在殼面下的水簾。
香氣與水氣瞬即撲臉而來,山坡下四塊風情各異的花田映入眼簾。
每塊花田區域分明,中心都有一棵樹靜立。嫩葉始長的在最左邊,然後往右依序是枝葉茂盛的、樹冠橘紅的,以及光禿枯槁的。春、夏、秋、冬四樹彼此分隔開圴等的距離。
四季合一的花田與藍天相連,一直往前伸延,並未見盡頭。這令殼房子裏的空間看來比貝灣還要深遠無垠。
在始紀,這樣天馬行空的空間不罕見,全憑始紀人的喜好和想像而建,蕘還見過浮雕、鐵造的世界。
罕見的是,這裏的花會凋謝。
「老闆娘?」蕘站在外面輕喊。
她一邊扇鼻,一邊皺眉搜索一圈。即使戴上臉巾,也無法隔絕不停湧出來的刺鼻花香。
在那阡陌縱橫的小路間,她找不到一身珠光白色的身影,也看不見稍稍露出花叢的半顆金色髪頂,更聽不見任何應答。
「我把長在沙漠的種子帶來了。」蕘再喊。
聲音沒有蕩開,花田依然一片安靜。裏面明明沒有太陽,卻有斑駁樹影映照在天空。
面向花田的和煦,背向貝灣的幽冷,蕘能清晰感到風慢慢吹來,又寒又暖的,卻在觸到她的當下就消散,沒有牽動太多殻房子以外的空氣。
漫山遍野的花也隨風擺動,卻寂靜無聲。看着無人的花田,鳳眼內不見意外與不安,反而透出一絲了然。
老闆娘不在了,那麼這就是蕘知道的第三宗失蹤事件了。
若然始紀人能看穿她的想法,一定會笑她荒謬。始紀乃最和平、最幸福的人間。這些年來他們的生活證明了大祭司宣告的人間是真實存在的,始紀確是不容惡意。他們自由自主,活得隨心所欲。拐騙、禁錮、虐待與謀殺等惡行全然絕迹,就連「拒絕」也是一動念就能達成。
始紀人不會相信有人在始紀悄悄消失了,蕘也沒打算警告他們。對於這家花店和這片花田,她沒多作留戀,轉身就要離開,步伐卻忽然一頓──不對。
一名年輕女子閃現於身前。
她居然還在。蕘略過心中的驚疑,瞇眼望向老闆娘,喜道:「噢哦!我喚了你很多次,以為你難得離開這座溫室。」
「本來離開了。」老闆娘神情清冷,「可我要看看誰那麼沒教養,擅開他人家門,還敢大吵大鬧。」
「是你讓我有事就來找你的!說什麼離開了的鬼話⋯⋯」蕘辯道,暗裏打量老闆娘:一頭金髮及腰,那把巴掌大的臉小巧白晳,身上的華服依然精緻。沒有特別。
「拿來。」老闆娘狠狠睨蕘一眼。
蕘及時反應過來,瑟縮肩膀,乾笑着咕噥,「難得有客人,你應該溫柔一點、熱情一點,你這脾氣也太不可愛了。行行行,等等哈⋯⋯」見老闆娘板着臉抱起胳膊,她匆匆從懷裏掏了一番。
好一會,她終於掏出一顆一端圓、一端尖的黑色種子。
「來來來,是向日葵。」
「小的?還是大的?」微光掠過。老闆娘伸手,小心翼翼捏住種子,精緻的臉容上終於有點光采。
「甚麼小的大的?」
「我意思是──那花種,是小黃花,還是像你這張鬼樣子一樣大?」最後幾個字幾乎是從老闆娘牙縫裏哼出來的。
「小黃花也能是向日葵嗎⋯⋯」蕘疑惑。老闆娘淺眉微皺,蕘趕忙在她失去耐性前搶話:「大的大的!而且比兩個我還要高!我走進花田都看不見天空了。」
小臉隨之仰起,上下掃視一番。老闆娘不得不承認,蕘身材高眺,能有這種高度的太陽花雖然算不上罕見,但至少沒在始紀見過。她忍不住露出笑容,將種子放在掌心忽現的玻璃盒子裏,雙手捧着那小小的玻璃盒端詳。
二人站在門前良久,蕘盯着老闆娘的笑顏看,她那笑容就跟上次看見豬籠草籠唇分泌了汁液,成功讓籠袋裝滿了螞蟻時一樣的,也沒有異常。
「怎樣?可以嗎?」蕘問。
老闆娘嚇了一跳,險些拿不住手上的玻璃盒子。「你怎麼還在這?」
黑紗臉巾上的鳳眼微瞠,「我把種子送給你了,你不讓我進去坐坐嗎?當作回禮?」
「你不愛花,進來幹嗎?」
「我太無聊了,不和人說說話的話,我一定會瘋掉的!」
老闆娘斜看正在擠眉弄眼的蕘,顯然在想要不要趕走蕘。在她張開口時,蕘伸手虛掩住她的嘴嚷着:「幽靈蘭花?我下次帶種子給你?」
老闆娘生硬地合上嘴巴,盯住她好一會,鼻子重重哼一聲。她收起手,玻璃盒子也消失了,一言不發地揚長而去。
蕘嘻嘻笑,跟老闆娘往下坡走去。她一踏進老闆娘的屬地,水簾就在身後嘩嘩流淌。流水把貝灣的星空、貝殼房子和海面速速刷掉,全都打進草地裏,只剩下一整片翠綠的山坡。
蕘手搧著鼻子,嘴嘮嘮叨叨地說說天氣,又說說近日在各境區看見的趣聞,心中正猜想種種老闆娘沒被消失的原因。老闆娘背對她,一句也沒有搭腔。吹在身上的風一陣如春風和暖,一陣如冬風凜冽。
一切是那麼平常。
沒走幾步,老闆娘便停下步來。她旋身,裙擺畫出完美的圓,優雅地坐下空闊的山坡──是的,坐下,不是摔下──蕘反復提醒自己,才忍住沒有伸手把老闆娘拉住。
場景快速變幻,眨眼間,一望無際的花田飛出雅致客廳外,成了窗外一道風景。
客廳呈圓形,中心只有一張鋪上白虎皮的躺椅,椅前一個小茶几,一張地毯,以及一排嵌進牆、直抵石磚圓頂的弧形書櫃。放滿書的書櫃佔了客廳半邊牆,另一邊牆上只有那扇能看見花田的圓窗。
老闆娘穩穩當當坐在乍然出現的躺椅,伸手拂撣珠光絲質長裙上的泥沙。
「哎⋯⋯」蕘輕嘆着環視驟變的空間:簇新的書脊,發出幽綠色光暈的玻璃花瓶,晶瑩透亮的菱形水晶燈⋯⋯客廳一如既往,打掃得一塵不染。
「別人的家天天花樣百出,你這裏怎麼沒變呢?」她問。此刻花香徹底消失了,她才拉下黑紗臉巾。
「我膩了。」
「嗄?」蕘揉揉鼻子。兜帽下的淺麥色臉龐不見一絲亂髮,雖然臉是心型,但因為顴骨有點凸出,當鼻頭皺起時牽動蘋果肌,使整塊面有明顯的三團。「你要不要去睡一下?醒醒腦袋?我聽不懂。」
老闆娘又哼了聲,見她把鼻頭也搓紅了,嫌棄地說:「你啊,不要和自己賭氣,讓人間醫好花粉症。每次來了都猛流鼻水,自作自受。」她邊說邊拿起茶杯,斜躺在椅上,小口啜起花茶。
「你管我?你自己也在種花。」蕘伸手拿下浮在半空的牛奶蛋糕,坐上白色短毛地毯,「明明沒人會買會死的花,你偏要開這家店;你讓花會凋謝也行,那好歹也讓它們跟着一季長一批吧?你倒好,要它們有理沒理同時盛開,這不合理!」
「我不是賭氣。」老闆娘皺眉。
「對對對!沒賭氣,沒賭氣。怎麼?你還是每天躲在這裏嗎?」蕘怕她一言不合就攆自己出去,馬上轉移話題,「如果你這次要造一個沙漠讓向日葵開花的話,不如索性搬離貝灣,反正你在貝灣也夠久了。哎!就去路卡士那裏,黄沙上有家花店,頗特別。」
「特別?你的大人容許你妄議其他祭司嗎?」老闆娘尾音上揚,剜蕘一眼,顯然聽出她話中的諷刺。
蕘若無其事地傻笑。
「哼,我可不怕。我去哪都不去俗氣粗劣的鬼地方。」老闆娘坐起來,茶杯不知何時不見了,「何況向日葵雖能長在沙漠,卻不一定要生在沙漠。」
「甚麼俗氣呢?『顆顆黃金堆黃沙,旦旦晝夜如暮色』──」蕘搖着腦袋,一本正經地高聲吟誦,「那裏可熱鬧了,不像這裏冷冷清清!」
「嘖,一群肌肉發達的自然頭腦簡單,不懂欣賞貝灣的好。黃沙那護境祭司──你說是叫路卡士對吧?恐怕都只是見識淺陋的人,否則不會讓自己的境區只有金子,沒意思。」
老闆娘剛低頭做出翻書動作,膝蓋上就出現了一本厚重的《草本通鑑》,她的及腰柔順金髮也憑空盤起來了。手上茶杯再次出現,讓她能一邊喝荼,一邊看書。
「植株高度可達丈餘⋯⋯看看,喜陽、耐瘠又耐旱,所以你能在沙漠找到它⋯⋯」老闆娘一直翻書,終於翻至慢慢浮現出「向日葵」文字的頁面,「但沙漠到底在哪?特雷爾山丘嗎?不,那裏除了草原,就沒其他東西了⋯⋯」
怎會沒有了?那裏可有一道斷崖呢。
一想到這,蕘便頭痛了。她吃着蛋糕,看老闆娘自言自語,看似饒有趣味,實則心不在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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