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被暖意包覆,他才知曉手心原是多冰涼。
一雙大手將顧宛容的手緊握,慢慢捂熱,直到所有冷意退卻。那雙手上布滿厚繭,比想像中粗糙不少,僅在觸及時兩手相磨,才感受到飽經風霜。
「別害怕,不是你的錯。」知燦垂著眼,神色複雜,看不透,「犯渾的是這狗東西,你別攬著這混子的過來苛責自己,明白嗎?」
「好……」顧宛容想了那話半晌,心結許是解了一半,卻也未完全瞭然。
方欲張口,卻被一聲尖銳的鳴啼打斷,變故往往出人意料,殺得那叫人措手不及。一隻靈力凝成的銀雀急吼吼的逼近,兩人尚未反應,小鳥兒的身形一近身便化作漫天星點,銀光自點連成線,在空中龍飛鳳舞六個大字:當心太清書院。
幾近同時,知燦抬起頭望了眼,並非以眼去看,而是放出神識穿行千里,探查到數名修士正以疾風般的速度向此前來。
且對方顯然不是省油的燈,當知燦的神識僅只是觸及一丁點,突然一股強勢靈力霸道得宛如狂風驟雨,硬是將他的神識震開,神識可謂根本,被那反擊狠狠撞進軀體,頭痛欲裂,彷彿腦袋就要被震裂似的。
「師叔,你這是何如?」顧宛容見知燦身形不穩,連忙撐起他半邊身子,只覺得師叔身子軟得像水,一點兒力氣也沒有。
知燦一時半會回不了神,雙眼痛苦的緊閉,若對方僅是防衛被神識探詢也不至於如此,就不知有何深仇大恨,竟反制得如此狠毒,腦子沒給撞壞都是萬幸。
顧宛容雖不知修復神識的方法,但還是上手給知燦按了按穴位,將一縷溫和的靈力注入,知燦這才緩過來些許,但臉色依舊慘白,喘了口氣氣息仍然順不遛。
奈何此情此景可沒有空閒待他復原,故儘管臉上蒼白如紙,知燦也依舊只是勾起嘴角,彷彿戴上一副玩世不恭的面具,裝作若無其事的抬起頭,話音都有些虛,「無礙,不過這下是插翅難飛了。」
眼看太清書院即將到來,知燦似乎是忍著翻騰的腦袋,咬著唇拾起顧宛容的一隻手,藉著相握的手掌一股靈力如流水般淌流入四肢百骸,流經之處只覺冷,如寒冰冬雪般極冷,經脈簡直像被凍住似的,只要一碰到那股靈力,便即刻凝做一灘死水,顧宛容有些驚愕,但見知燦神色肅穆肯定有其道理,至少他知道師叔絕對不會害他,便也不多問。
「若太清之人察覺你同為修士,定會將你一塊逮了去,故我將你的經脈暫時封上,等會兒什麼都別說裝作凡人即可。」知燦垂著眼,看著臉色似乎又更難看些,見顧宛容似乎是嚇著了,他才又淺淺一笑,「別擔心,頂多就是被帶去問點話,幾日後便能歸來,咱們可什麼也沒做,他們又能如何?」
「那我與你一塊豈不是更好些?」顧宛容問。
知燦聞言搖了搖頭,拉著顧宛容往身後一藏,寂靜無聲,幾乎只是用口型道:「你待在張府什麼也別做,護好自身周全。」
語畢,顧宛容不及反駁,一道道身影翻過院牆,鵝黃色的衣袍隨風翻飛,高貴又雅緻,不愧是隸屬於凡人皇帝那鋪張的權力之下,數人踏過青瓦,宛如傲視天下的雄鷹,衣袖飄蕩彷彿豐厚羽翼,居高臨下睥睨一切,霎時太清弟子紛紛翻入院落。
知燦正了正身,將顧宛容又擋得更嚴實些,這麼擋著對修者而言顯然不足以稱得上什麼屏障,但與其說是知燦是將他藏起,倒不如說更像不希望他被誰看見似的。
知燦一派輕鬆的環顧四周,臉上笑容並未收斂,看著卻有些蒼涼,像夏日落雨夜晚的煙波,冷清又蒼白。
顧宛容好奇得緊,小心翼翼探了半顆腦袋,又被知燦拉著手臂往身後一扯,抬起小巧的臉蛋,只見知燦背對著他的腦袋輕輕的搖了下,只好任命的又把自己藏回去。
此時又有一人翻越牆垣,姿態傲慢,個子不高,頭倒是抬得老高,簡直以鼻孔示人似的,渾身散發霸道氣勢,雙眼敷衍至極似的,就只睜了一半,彷彿多睜開些將人放入眼裡都不屑。仙家的弟子多半還是好看的,那人雖然讓看著生厭,但渾身皆是一股不食人間煙火的出塵,不說還真有些仙氣飄飄。且他既能如此傲氣,多半倚那不俗的修為,方才傷了知燦肯定也是他手筆。
半睜眼似乎是這一眾弟子的頭兒,其他弟子對他為首是瞻,就見他抬起手,指尖鄙夷得指向知燦,亢心憍氣道:「你這狐媚子過得還挺出息,聽聞荒山那條喪家犬是你道侶?呵,狐狸和狗都是畜牲,還挺相配。」
一聽那話簡直不堪入耳,顧宛容感受知燦握著自己的那隻手一下子僵硬了不少,小孩子哪裡見得著自家人受委屈,差點兒就嚥不下這口氣,跑出去對著那半睜眼破口大罵。看著也是人模人樣的,誰知道一張嘴話說得豬狗不如。
然而在他衝動之前,一旁另一名太清弟子先一步上前,只覺那人渾身正氣凜然,一看便與半睜眼截然不同,那人不卑不亢抱拳對半睜眼道:「師兄,如此對他派道友失禮,實有損我派聲譽。」
「呿,你懂什麼,我自有分寸!」半睜眼罵罵咧咧,振了振袖收回那無禮的指頭,又睨著知燦,這回語氣還是極其輕視,但聽得出收斂不少,「那條喪家犬壞了修界規矩、截了官府書信,作為同謀你得同我們走一趟。」
「若知某不願呢?」知燦嘴角的弧度彷彿被凝滯了,盡可能帶著的笑容只顯得刻意又尷尬。
實際上知燦並非不願,如今他就算不願也由不得他,只不過他心裡還有些彎彎繞繞,得要支開半睜眼才行。半睜眼一看便是經不起激的主,知燦便藉此刺激了會。
「你個畜牲真當自己什麼玩意兒——」果不其然半睜眼一聽就炸,暴跳如雷抬手就往知燦領子一揪。
「師兄,萬萬不可!」方才打斷半睜眼的弟子千鈞一髮,當即擋在知燦與半睜眼之間,將半睜眼與知燦隔開,又伸手將半睜眼不老實的手往後擋了擋,同時予其他弟子使了眼色,「還是我來說吧。」
兩三位弟子先是一愣,接著回過神來,立即上前將半睜眼的往後拖。
「你們拉我做甚!我要讓那畜牲看看——」半睜眼那張嘴是停不下來,張牙舞爪的,也就好在榕園在張府那是真僻靜的,沒給驚動張府中人。
「在下太清書院景耀長老座下弟子,吳柏熹。」半睜眼的師弟顯然是個明理人,態度謙遜有理多了,就見他拱手朝著知燦行禮,「家師……想見您一面。」
景耀長老,這尊號在修界也是響亮,太清書院雖是凡人皇帝老爺的掌中物,事事以皇帝為尊,故並無掌門一說,除此之外大體與其餘門派不相上下,派中事務仍由德高望重的長老負責,景耀長老便是其中之一,其名諱總也是聽說過的。
「都是老熟人,這些虛禮就不必了,我並不想見令師,只不過怕是避不了這一面。」知燦收起了淺笑,他垂著眼也不去看吳柏熹,嘆了口氣將聲音壓低了幾分。
吳柏熹抬起頭,面上不苟言笑清虛淡薄,情緒內斂,只是那雙眼裡深沉卻是騙不了人的驚滔駭浪。知燦緩緩抬起頭,對上吳柏熹的眼神。
「一向可好?」吳柏熹輕聲問道,但看那雙桃花眼裡有了光,堅毅又傲氣,又覺得自己這話問得多了。
知燦並未回應,僅是偏過身讓顧宛容露了半張臉,「我能同你師兄走這一趟,但你得替我打點些事。」
「這位姑娘是?」吳柏熹遲疑道。
「張府遠房表親,地上那位是張家二少非禮,知某碰巧撞見張二少欲對小姑娘非禮故出手相救,茲事體大,總得有人送姑娘與登徒子回屋,並且通曉張家主事人。」
「這點小事我定當親力親為,只不過你確定你要和師父見面?」吳柏熹頓了頓,眉頭一皺。
「不打緊,如今我可是玄真派弟子,就算是景耀長老又奈我何?況且我都給你師兄打傷了,還能逃了不是?」知燦語氣堅定,話語間卻多少有些無奈的調侃。
顧宛容聽得雲裡霧裡,只當是兩人有些過往,但大人們的事總是複雜,他始終摸不清輪廓。
「好。」吳柏熹遲疑了片刻,終是吐了一字應得簡潔,隨後便轉過身向其他弟子交代。
受命的太清弟子畏畏縮縮,時不時看知燦眼色,手裡捧著一道鐐銬,銬子是炎岩之底磐石鑿製而成,漆黑之中摻入絳紫色流光溢彩,除了石材本身堅固不移,鑿製更是上了無數封印術法,最後變成了那一副縛仙鎖,佩戴上能鎖住修者靈力的縛具,就算是大羅神仙戴上那副銬子便將與凡人無異。
修界本就有不少縛具,但太清書院打著維護修界秩序的旗號,更是將此類器具發揚光大,效力非凡。然而知燦眉頭都不皺一下,僅是順從的將手伸向前,闔上雙眼任由那名太清弟子落鎖。
顧宛容看得焦急,瞪著眼就想上前阻攔,卻被一道暗影由頭頂籠罩,視線被全然阻擋,他抬頭望去,吳柏熹阻隔在他面前,似乎是有意擋著視野,不讓顧宛容看見知燦被帶走的模樣,倒是個性子妥貼之人。
吳柏熹將地面不省人事的張卓霖輕而易舉撿起,扛於肩上,隨後對著顧宛容道:「還望姑娘帶路。」
此人高大挺拔,身子板正,面相也顯得格外正直,鼻正額方、劍眉入鬢,正氣凜然,肩上輕巧的扛著從地上撈起的張卓霖,更顯壯碩。
這便走了?
心慌意亂但也無可奈何,顧宛容滿腹難言之隱,一步三回頭,盼望的師叔卻在人群當中連一個眼神也沒給他,小孩兒只好領著吳柏熹往主屋去。
心裡堆滿事兒,腦子自然思緒萬千,一邊想著還有個楚莫寒,不知是不是也給捉了,一邊又想著他還得在張府扮作童女多少時日,要是知燦一直沒回來,那他不得真做實了姑娘家家?
「姑娘同為玄真派弟子?」
吳柏熹忽然一發話,顧宛容被嚇得雙肩抖了一抖。
比起問句,這反倒更像一語道破,將顧宛容從思緒的紊亂中狠狠拽回眼前。全身汗毛都豎了起來,忽然察覺體內氣息又再度運轉,興許是如此才被識破,本以為知燦下的禁制能多撐一會兒,沒想到竟失效得如此快速,這不純粹坑人嗎?
深吸一口氣強壓著自己鎮定,但手卻緊張的在空中無所適從,不知此時是否該召出鐵劍護身。
「既都是修士,那我便該以道友稱呼。」吳柏熹面上依舊不動聲色,語氣卻是一派輕鬆,似乎因是對小姑娘說話,溫和了不少,他頓了頓見顧宛容無回應又接著說道:「道友也許不信我,但總信得過知道友的託付,想必知道友也是為了保全你才將你託付於我。」
顧宛容抿了抿嘴,是了,如今他要是打也打不過、逃也逃不遠,要是吳柏熹想對他做些什麼輕而易舉,如此一想也便不再緊張,只不過依然對眼前之人保持著三分戒備。
「前輩既然與我師叔是舊識,若想知道什麼直接問我師叔便是,我對師叔的打算知之甚少。」
「無妨,」吳柏熹扛著張卓霖顛了下,調整了個更靈活的姿勢,「在下並非想從道友口中探知什麼,反倒若是有何需要,道友與我說便是。」
顧宛容悄悄偏了下腦袋,看了眼吳柏熹,這人彷彿沒有喜怒哀樂似的,面上始終靜如止水,最大限度的情緒也只是劍眉動了幾吋。
顧宛容呼了一口氣,道:「張府如今似乎是那魔物的目標,師叔本是想設個結界護住張三小姐,貴派對此又有何打算?」
「道友大可放心,我等已在城外建成山裡尋至那魔物的痕跡,今早家師已上山剿滅魔物,如今在無魔物禍害,我派仍在此處只不過是為了查明魔物忽然現蹤的原由罷了。」
「若是如此那晚輩便放心了。」顧宛容如是說道,但心中總覺有些疏漏。
只不過他們之所以來此,也並非為了解決那魔物,他們只不過是想找個叫阿荷的女孩子,這回太清都將魔物滅了,那阿荷呢?
一方面兩人已接近張府正殿,另一方面顧宛容也不確定該不該同吳柏熹提起阿荷之事,各懷鬼胎彼此之間便不再交談。
顧宛容在主殿外遣了兩個僕役去喚張家老爺和林氏,吳柏熹這人確實是可靠,將昏迷老半天的張卓霖往大堂地上一扔,便隨口將知燦的說詞又胡謅了一遍,改成自己隔牆聽見張二少調戲良家姑娘見義勇為的故事,並說與張家二老聽。
二老聽後那是勃然大怒,只不過這事實在是不光彩,雖然顧宛容身為一男子不怎麼在乎,但如今他可是姑娘身,張家人也不敢胡亂聲張,怕毀了姑娘聲譽,便僅只是將張卓霖軟禁個十天半月。
只不過林氏還話裡有話,委婉地問顧宛容出了這事願不願意與張二少成婚,令顧宛容哭笑不得,連忙擺手拒絕,林氏還想勸幾句,他轉頭便說要送吳柏熹出去,從那尷尬間逃了個沒影。
送吳柏熹離去路上,顧宛容也不只是逃避林氏催婚,他對一些門派往事有些好奇,尤其知燦與吳柏熹話語間藏頭露尾,便趁此機會一問,「前輩與我師叔既是舊識,那又是何時熟稔的?」
吳柏熹顯然對他的問題有些詫異,側過頭看了小孩一眼,眼神飄忽不定,「許久之前他曾經待在太清書院一陣子,我與他見過幾面……僅此而已。」
顧宛容敏銳的察覺吳柏熹另有隱瞞,然既然對方不說,他也不好去撬開對方的嘴,只得把這茬按在懷裡,留個心眼。
將人送至門前,顧宛容想問的也問了,便不多做停留,轉身便要走,反倒吳柏熹忽然叫住他。
「敢問道友尊姓大名?」
顧宛容愣了愣,倒是沒想到這茬,想著如今尚未自報家門多半有些不妥,便慎重其事道:「晚輩玄真派逍遙殿華沐真坐下弟子,顧宛容。」
「方才與顧道友提起……有關知道友之事,他應是不願多談的,還望顧道友千萬別在他面前提起。」吳柏熹躬身抱拳和緩道。
「我師叔?好的,晚輩明白。」顧宛容連忙也抱拳回禮。
「那顧道友,後會有期,我就告辭了。」
一整日忙碌下來,張府上下被搞得雞犬不寧。不過也不全然是糟心事,就比如此時他已然準備就寢,但並不在原先那屋,張家二老從早上那事後便對他關懷備至,住屋也差下人移至張惠然院裡的偏房。
張惠然討不討喜另說,畢竟是個凡人,住得近多少能護著點。就算吳柏熹說了景耀長老已將魔物袱除,但他心底就是不太自在。
夜裡萬籟俱寂,思來想去,尚有四日才是二十,再說太清書院今兒早也有動作,魔物之事不該再擔心的。
只不過心頭總像被什麼吊著似的,始終安不下心。
太素這事說實在搞得他挺迷惘,被忽悠著過來愣是啥都沒幹成,又被排在事件之外,感覺心頭空蕩蕩的,如今又只剩他一人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宅子裡,孤獨像發了芽的種子,在心底野蠻生長。
本是在床上闔衣就寢,翻來覆去卻總不安定,索性開始揪著事頭捋了起來,總覺得這些事上還有些疏漏,例如阿荷究竟在這裡頭佔了個什麼位置。
這招倒是好用得緊,開始回想半天事件便覺有些困倦,眼皮都闔上了一半。
似睡非睡之際,榕園那棵老榕的樣態突然砰的一下出現在他識海之中,只記得老榕樹陰氣逼人,枝條垂鬚張牙舞爪,像極了吃人的怪物。
張卓霖那混蛋說老榕自建成山運下已是兩年前,太素縣內有童女開始丟失時……貌似也自兩年前開始,莫不是搬了那老榕惹惱山裡什麼精怪作祟?如此一想還真不無可能。
想至此處人也有些清醒了,畢竟他在那老榕底下可沒發生什麼好事兒。
乾脆起身下床,擺了張清心符在桌上當作照明,白亮柔光像一雙手,輕輕籠罩偏房的一角。
顧宛容提筆將自己的胡思亂想記下,一是怕這不過就是睡前的雜思,睡醒自個兒就給忘了,二是要改日還能碰見吳柏熹,也得再將此事傳達於他,畢竟太清書院尚在調查這事始末,就當是還個人情吧。
伏案寫了好一陣才擱筆,許是更深露重了,虛掩的窗牖透著涼意,深秋寒涼,涼風輕拂禁不住寒顫。
顧宛容上前攏上窗,那風並不烈,就是微風拂面,卻隱約聽見了點颯颯風聲,細細一聽卻不只是風聲,還有些撈什子混在夜風中,風聲都不純粹了,還混雜著一絲低吟,似歌頌、似吟唱,遙遠又空洞,彷彿會夜風再大些都能將其吹散。
然而隨著晚風漸弱,無事升起的白霧勾上窗櫺,陰陽之氣亂則霧,霧氣之中又更是陰涼幾分,漸濃的像匹白布,迷亂了雙眼與神識,遙遠的吟詠隨著霧濃逐漸逼近,彷彿霧裏頭的撈什子沿著顧宛容扶著窗沿的手臂攀附而上,毛骨悚然。
白臉蛋,粉衣裳,阿妹找來不要藏。
如誦經般的低吟直入腦門,聽著曲調是童謠,唱歌的聲兒卻不似幼童,反倒更像個女人,真要說是母親再哄孩兒入睡似的,只不過這母親吐字悠長怨懟,一首輕快的童謠唱得宛若索命怨婦。
顧宛容渾身一震,當即察覺這霧、這童謠,不恰巧與荒山師徒打聽的並無二致?
一樣的白霧、一樣的童謠,但按吳柏熹所云,那魔物晌午早該袱除了,難道生事的並非魔物,而是另有其人?難道是阿荷?不對,阿荷應是女孩兒,這聲如何都不會是小孩兒的聲音。
尚未待他釐清,那白霧爬得快速,已將整間屋子填滿,就連近在咫尺的物件也都看得不清晰,忽然霧裡乎近乎遠傳來兩聲女人輕笑,聽著像在哭似的哀怨,聲音繞著他四面八方,隨著詭譎笑聲那白霧竟直撲臉盤兒,顧宛容剎那間意識便隨著那一撲騰給糊弄過去。
只見顧宛容搖晃著轉身,面上停滯,眼神空洞,僅是踏著蹣跚腳步往門邊走,他只想出門,滿心滿意的都想要從這偏間出去。
恍惚間他也分不清虛實,只記得自己的嘴不受控制的張開,隨著曲兒唱道:「小姑娘,帶花簪,阿姐喊來齊入山。」
神識彷彿遭漩渦裹脅,暈呼又遲鈍,視野雖能看得著,卻又如隔了層紗巾,看什麼都是霧濛濛的,迷茫而無法辨明方圓曲直,霧氣裡有著莫名的吸引力,整得他只想當即踏出房門,腳步方踏至門前,手臂不受控制的抬起,都抵在門栓上了。
身後虛掩的窗呼的又來了一陣風,風呼嘯吹過,桌上那張透著光的符紙,好巧不巧正給吹著飛起,在空中畫了個之字,接著就那麼剛巧落在顧宛容將要抽出門栓的臂彎上。
忽的眼前那稠密的紗巾彷彿在一剎那被揭開,識海一震,神識轉瞬逐漸清晰,方才那飄渺的虛無感全從身上脫了出去,識海彷彿復甦的綠植,從心口蔓延至四肢百骸,重掌軀體的控制。
腦門還有些刺痛,他痛苦的嘶了一聲,揉著自己的額角,不知所謂的審視當前情狀。
本是打算關窗睡下的,如何此刻又站在門前,還一副即將推開房門的模樣。
顧宛容這下完全清醒過來,一想差點就讓白霧中的某種東西控制,不禁寒毛直豎後怕無比。
可現況並沒有空餘讓他乾坐著害怕,好不容易清醒過來,但那霧中唱歌的聲音可沒停下。門外不遠處傳來開門的響聲,這院裡就住了他和張惠然,此時出房門的不是張惠然就是她身邊的婢子。
他將側耳貼在門上,聽見腳步聲由近而遠,伴隨腳步聲的歌吟越是清晰,甚至能聽見不僅只是原先那女人的聲音,還加上一道稚嫩不少的童聲,一同合著聲唱著歌謠。
那多出來的聲音,無疑正是張惠然。
顧宛容嘖了一聲,要和魔物對抗他定是沒經驗的,也不知有沒有那能力,但總之都見著了,也不能視若無睹吧,任凡人被魔物攫去受難吧。
師尊說打不過就要逃,大不了人救不回來他也能奔去找吳柏熹幫忙。
下定決心,顧宛容伸出筆直手臂凌空一握,佩劍當即現行,唰一聲推開房門,迷霧瞬間撲面而來,白茫茫一片啥物是都看不清。
他也不慌,既然陰陽之氣紊亂,那便以正氣導之,還有不破開邪氣的道理!
執劍筆直向前劈砍,正氣匯入劍刃,愣是將那片白霧剖開兩道口子,霧是散了些,但隨後又如波濤重新席捲過來。顧宛容立刻執起方才用來照明的清心符,符篆擋在胸前,那霧不得不散開,只能眼巴巴的在他周圍圍成一圈,但始終近不了身。
藉此機會顧宛容當即邁開步伐,追上步步遠去的張惠然,一把逮住女孩的手往回一拖,抬手將清心符拍在那圓潤的腦門上。
張惠然先是一臉迷惑的望著他,接著眼神逐漸清明了起來,一手摘下貼在腦門的黃紙大罵:「你?你打我?」
「那張符你拿好,保你暫時平安。」顧宛容見人醒神,也不管張惠然鬧騰,只是將女孩擋在自己身後,舉劍指尖滑過劍脊,劍光一亮正氣凜然,卻礙於敵暗我明,白霧將他們團團困住,四面八方皆是敵,不知該對向何處。
「清心符?」一聲淒厲的怒笑穿破濃霧,那聲音近得彷彿貼著顧宛容的面怒吼。
顧宛容一愣,隨即往後退了一大步,看不見也摸不著,僅能憑著那點聲響聽聲辨位,劍刃向前一揮,然而僅只是劃開一片霧氣,那東西接著大笑,他感覺身後張惠然緊拽著他的衣服,手都在抖,衣襟被扯得有些勒脖頸。
「究竟是何物作祟?」若為魔物,那太清書院除去的又當是何?顧宛容將劍架在身前,礙於看不見女人聲音的源頭,只得左顧右盼時刻當心。
他不怕嗎?他當然也怕得要命,但身後還有個女孩子,心裡油然而生一種責任。
「原來是個有修為的小道士,甚好甚好。」白霧間傳來陰森大笑,隨後突然幾道黑影衝破霧氣,朝著顧宛容攫去,「抓你一個抵過三個小姑娘,正好補我被那些死道士耗去的修為!」
劍刃護在胸前,順著畫圓將那些幾道黑影硬生生斬斷,落在地上才發現是散開的髮絲。
白霧裡女人的攻擊絲毫沒有停止的一刻,斬斷了的幾束髮絲又立刻迎來幾束。
劍尖劃過一束束墨髮,卻不慎漏了一角,然而髮絲便逮到機會向他直撲過來,細絲纏上脖梗僅是一瞬之間,彷彿一道枷鎖緊緊扣住,顯然成了一大破綻,其餘的髮束趁此空隙更是越發張狂,纏得越來越緊,甚至將他身子往上抬了幾吋,氣息被掐得不穩了,握著劍的手一鬆,匡噹一聲清脆,鐵劍落在地面,手腳也馬上被髮絲牢牢纏住。
「喂,你……你怎麼啦?」張惠然焦急大喊,顯然是沒見過這些光怪陸離的場面,扒拉了幾下顧宛容的衣角,卻敵不過那些噁心的髮絲,手一下抓了空,只能看著顧宛容被往白霧裡拖,「喂,來人啊!來人啊!有妖怪!」
奇怪的是在白霧當中好似有個結界,搞出那麼大的動靜,卻壓根沒有驚醒任何人。
被掐著脖子的顧宛容壓根顧不上張惠然,奮力扒著那些糾纏的髮絲卻毫無作用,他甚至不知道拖著他的究竟是啥玩意兒,也不知自己將被拖去何處。
頸上的髮絲鎖得他無法呼吸,意識也跟著朦朧,他不記得自己被拖了多久,只覺得晚風刮在臉上冰涼刺痛,身上的衣服被拖行得破爛,被拖著爬上爬下那肯定是不好受的,渙散之中只記得自己被拖出了城牆,還被往一片林子裡使勁的拽。
拖著他的東西可暴躁了,渾身上下不知撞了多少次,粗礪的地面在他身上留下不少血痕,手上腿上青一塊紫一塊,又疼又腫,但顧宛容幾乎發不出聲,只能用那啞透的嗓子嗚咽幾聲。
還好沒穿上師尊給的那件狐裘,那麼好的料子要是這麼給拖壞了,可不就暴殄天物嗎?意識渙散之際,死亡似乎已是板上釘釘,他甚至不著調的想著師尊,一會兒又想到玄真山上的師兄、師姐,還有楚莫寒前些天抓來的松鼠崽子,對了,看見楚莫寒那混帳被雷鳴嚇得失神的樣子,此生也不算遺憾了吧。
宛容……
好像聽見誰在叫自己,聲音踏實落了地的。
身子好冷,冷得都不覺得疼了。分不清那聲音是不是從地府來的,總覺得特別勾人。
這就得跟那聲音走了不是?
宛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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