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囈語〉 | Penana

〈囈語〉

從校內到大門前有一條很長的步道，晚上點著盞盞溫黃的燈，欄杆下是晶瑩的湖光。看不見這湖底下的黑濁，也許還沉著幾段淒豔的故事，但現在只有一點一點的星，像是映著天上的。

祁蒼信步走著，後背包扯住了他後腦漏了幾根沒有束起的髮絲，他微仰著個角度，輕輕拉起背帶，再把頭髮撥開。

六點半，毫無疑問的晚餐時間。很多學生剛剛下課，舞著歡快的步子從裡面出來，經過這條步道出去。還有一些騎車載著人，後座是他們的戀人，或者朋友，或者室友。

室友不一定是朋友，但很多人不明白這一點。祁蒼不只一次解釋，那人是他的室友。其實也不是什麼值得堅持的事，只不過對他來說，親疏有別，如果可以的話，他希望用精準一點的詞語來形容。

右前方是一對並肩而行的男女，他們手勾著手，竊竊私語著什麼。祁蒼不喜歡這種不均勻的速率，他的走速比那兩人要快一點，如果加快腳步，三四步之內就越過去了，但那會顯得他步履匆匆，好像很沒有耐心的樣子。要是就這麼繼續慢吞吞地走下去的話，這種漸行漸近的不適感大概要維持個十步上下。

他只想趕快超過去，走在前頭那個無人同行的空位。大多數時候，他對人還算包容，不會因為一個人走得慢就嫌棄他，但他很想保持自己的速度。

很多事情上都是這樣，他不覺得人們有什麼錯，但他自己應該是對的。

祁蒼快步經過了那對男女，走到了前頭，聽見男生用一種嬌憨可愛的語氣低低說了一句：「我跟你一起去呀！怎麼可能讓你一個人去？」

女生沒有回應，應該是在笑。

「我跟你說，前兩天我回家，我爸拿一台新的電競筆電給我欸！」

「不然你之前都用什麼？」

「文書機啊，跑遊戲就lag。之前在steam上買的遊戲終於可以玩了，你要玩我可以借你。」

「我都玩手遊而已欸，我可以看你玩。」

隨後兩人又聊了點別的，祁蒼沒有興趣偷聽。

人常說「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祁蒼曾經也懵懵懂懂地認同。但是最近，他心中不只一次浮現這個念頭：他要天下有情人摔得粉碎。

不，比起這個，祁蒼更常說「人活著是沒有意義的，所以很累。」他不是一個悲觀的人，當然也曾遭遇過一些慘事，家庭不幸、朋友離散、戀愛失敗……苦笑著也走到了現在。

很多事情都變了，對他來說，有一些很重要的事不應該變的。所以，這人間不一定是對的。

人不屬於什麼，因為一切都不永遠：快樂很短暫，悲哀也是，善惡也是，

今天和明天、這一秒和下一秒，無窮盡的變化。什麼都不完美、什麼都不純粹，偏偏人們都樂此不疲，想要永生，想要向善，想要愛。

人從來沒有真正的模樣。七八百雙眼睛，七八百個四季，也找不到真正的模樣。

但那兩個深陷情愛中的人，似乎沒有意識到這點。他們愛著的，只是自己畫在面紙上的完美畫像。

當然，他們也可能真的相守到老，但那不過是因為現實打壓得不夠到位。永恆這種東西──祁蒼稱之為錯覺，只是剛好有各種因素加在一起，才讓他們堪堪避開相互背棄的結局，以為他們深愛著彼此。

其實面紙很容易就破了，只要挑開一點點縫隙，結果就會很精采。那樣的話，他們就能理解人類的本質。

「你可以這麼做。」

腦門裡轟地響起一個低沉嘶啞的聲音，祁蒼並未聲張，眼眶還是不可控制地瞪了一下。祁蒼確認視野範圍內沒有人在對他說話，才假裝在找人地回頭掃視，也不見聲音的主人。

那聲音清晰得就像是降噪耳機傳出來的，直直打入他的腦中，不似自凡塵人間中來。

他回頭的動作讓腳步略微頓了一下，稍微走在他後方的人已經撞上了。

「啊，抱歉。」祁蒼說道，接著雙眼瞪得更大。

沒有撞上。他的身上沒有感覺……他沒有碰到那個人的感覺！那個人輕飄飄地穿過去了，也沒有回應他，就像是祁蒼不存在。

祁蒼連忙在人潮中隨便盯著一個人看，照理來說，只要不是做什麼事太過專心，被人這麼赤裸裸盯著看一定會有所察覺的。

但是沒有。

「請不要驚慌，我的主人。」

祁蒼的腦裡又響起那奇怪的聲音，緊接著，眼前有什麼形體幻化了出來。一個半跪在地上的人……是人嗎？他有一對黑色的羽翼，頭上長著山羊般的犄角。祁蒼無暇為「山羊」這個聯想感到失禮，只想確認情況。

他希望那男人再明確一些、對著他說點什麼，好讓他確定自己真的處在一種異常的狀態。儘管行人在他身上穿體而過已經足夠異常，但終是要謹慎些。

那男人緩緩起身，祁蒼看見他一頭蓬鬆黑短髮，瀏海遮住了點眉毛，顴骨之下兩道老練的線條，狹長的眼型顯得他精明狡詐。看似一個不懷好意的青年男人，畢恭畢敬對他行了一禮。

「我高貴的主人，您的力量終於覺醒了。」

祁蒼認真地注視著他，對這不尋常的一切沒有流露出恐懼。

「什麼？」

「您有成為魔王的潛質，今已被『滅生』認為魔界之主。屬下艾因，特來指引主人。」說著，艾因向黑色晚禮服的暗袋中摸去，外衣上的純白花藤紋在他的動作中依舊嫻靜盛開。

一枚通體漆黑、鍛造平整的圓環狀小物被獻在他的眼前。那應是一枚扳指，平平無奇得令人發疑。上面沒有雕紋刻飾，也沒有金玉獨特的光澤，什麼也沒有，只是漆黑。

祁蒼在艾因指示下戴上了『滅生』。

「主人想不想看點快活的？」艾因笑得很輕快，像是自己也想看。

「快活？」

艾因目光飄向學校的大門口，聳了聳肩：「他們啊──索求愛情，不過依於本能而行罷了。愚蠢的人類一次又一次掉入這愚蠢的陷阱，算計著、被算計著而不自知……還以為參與了一場多麼偉大神聖的革命、有著堅不可摧的意志，其實不過在飄搖不定的生命裡填補一點空虛而已。」

祁蒼驚訝於他精準無誤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彷彿腦子裡有部分被讀取了出來。

「不如給他們來點什麼，更大的、比空虛更可怕的……只要主人想要，仇恨、厭棄、絕望……這就是他們的結局。」

「怎麼做？」

「請跟著我。」艾因伸出修長的食指，祁蒼接收到他眼神的暗示，也伸出自己的食指，相互輕點了一下。

剎那間，景象已截然不同。兩人已不在校門之內的步道，而是在校門外的斑馬線前了。那對男女就在旁邊，手與手還是勾著。

艾因朝他深深一笑，便走上了前，紅燈倒數還有十秒。他一點一點湊近男生與女生之間，就在他們的耳邊，磁性的、囈語的、笑意的──祁蒼也能聽見，在紅燈倒數三秒時，他說了：「在一起的話，會噩運連連。」

綠燈亮起，一輛來不及左彎過去的休旅車賭氣般地加深了油門的力道，想要壓線通過，卻不知怎地操作失誤，直直撞上了人行道。

兩人尚未踏出半步，男生已被撞飛數尺，哀號著，掙扎著，像浸在肥皂水裡的蟑螂，卻逃不出那痛，渾身只有痛。

女生在稀疏的人群中驚呼數聲，本想上前關心的動作瞬時就僵住了。是艾因按住了他的肩膀，關懷式的姿態，側身道：「媽媽一人兼差養你長大，多麼辛苦。這場難得的面試是唯一翻身的機會，對吧？但是放著不管的話……你就是個沒人性的王八蛋。」

這是惡魔的囈語，惡魔做的美夢。

沒錯，沒錯，這才是真實的人間。沒有什麼兩全其美的好事，這人間沒有好事，只有還沒搞砸、卻不得不繼續做下去的事。

從寒劣的起點苟活至今的人，如何能撒手不要這機會？他一定會牢牢抓住，只要抓住，他就不是那最寒劣的人。比他更寒劣的，就在他的腳底下了，而且也用不著為他們做點什麼──那是富人的事。

女生眼睛裡有血絲，濕的蒸發成乾的。

祁蒼就在艾因的身邊，靜靜看著那女生的雙腳微微顫抖，手指不自覺摩娑著，那指尖上有碰觸過另一個人類皮膚的餘感。女生不知道是艾因在施壓，對他自己來說，只是須臾間的思量。

已經有人上去幫忙了，救護車也叫了，應該死不了。現在轉身離開的話，也許不會有人發現？估計也沒人能確定他們剛才站在一起。

艾因鬆開手，斑馬線中央的燈號轉為危機的紅。女生撇頭不去看，提起長裙、馭使一雙難走的中跟鞋，顛顛簸簸地衝到了男生身邊，握著他的手。

「你……先去，我沒事！」男生說話有氣無力，滿面猙獰。

「可是你……」女生維持著蹲姿，不知所措。

「快去吧，不要遲到了，那樣……印象會很不好……」

女生輕撫他的臉龐，千萬個不捨，最後還是待到救護車來了才放開手，快步離去。

艾因低低地笑著，似乎對眼前的一切很滿意。

「主人感覺如何？」

祁蒼竟有些發愣，忙掩了神色，道：「一個滿心照拂家事，又割捨不下情愛，一個不想耽誤人家，又不願淪為次要。那女孩走與不走，兩個人都要折磨。他們還能在一起多久，就看今天這件事能埋得多深了。」

「主人真聰明。」

本就是這樣的，不純粹的人們總是互相折磨。可是……

「殿下！」

兩個字從曠遠處吹來，空靈如山風，溫柔似山泉，照臨大地卻不染纖塵。

祁蒼身邊的艾因「嘖」地一聲，越過他站在了前面，烏黑的羽翼如開屏的雀，張得更大了些，幾乎將他的視線遮蔽住。艾因似乎不大樂見他和祁蒼接觸。

「九辰閣下是閒得沒事幹了嗎？怎麼天天都見到你？」

「就是不閒，才在這裡。」

祁蒼踮起腳尖，在滿目洞黑之後，是一抹極致的白。圓臉配著圓眼，又翹又長的睫毛，那人生得一副孩童相……不，這肯定也不是人，那對鮮白滑順的羽翼以及他頭上空頂著的象牙色圓環就是證據。

「殿下，請您到我的身邊來。」

祁蒼不打算動，但這不是選邊站的意思，他只是沒有動。

「你是誰？」

他沒有如艾因一樣將祁蒼當作侍從的對象，朝他伸出的手是一道溫和的弧度，卻不容置疑。

「在下九辰，特來維護殿下，請殿下離開艾因。」

「滅生可是認了主的。你拿什麼認他？」

「我拿我自己。」九辰望向祁蒼左手拇指上的黑色扳指，眉間隱隱鬱結著，但是看不出皺褶。「殿下會來的，因為他不是你，艾因。」

艾因嗤笑出聲：「剛才那些可都是主人想看的畫面。」

「殿下動搖了。」九辰眼中盡是不忍，柔聲道：「殿下沒有發現自己在流淚。」

一粒圓嘟嘟的淚珠就這麼滾了下來。

祁蒼一直知道自己很不安，從那女生離去開始。但他只是在想一些事。

「那男孩很貼心。」祁蒼道。

九辰點點頭，手臂的弧度一直沒變。

「女孩對他很重要，儘管……儘管他不知道這其中的意義，但光是重要，他就能做這一切，女孩也是。人不能不要這些。」

越是無窮變化，越要努力珍存，這一秒，和下一秒，下下一秒。

這就是人活著的意義，祁蒼也不例外。

他的筆電也是爸爸買的，他也為了分居的媽媽打過工，他也曾牽過一個人的手，想過要白頭到老。他深知這一切的重要。

「我不希望他們受這種折磨，連我都不要。」

擋在他身前的黑幕不知何時已經撤去，連那襲白袍也悄然無蹤。

斑馬線如常通行，也沒有肇事的休旅車。男生和女生勾著手，紅燈倒數十秒。

祁蒼抬起左手，不見扳指，但是頷角有些濕黏。他用手背抹了一把，提在眼前看，五指倏忽微涼。

那似乎是某人微彎的指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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