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靈少女想要重拾心跳（02） - 第一章．因為妳是

不同於廚房裡忙進忙出的女孩，我環顧著屋內。

木紋地板，淺灰色沙發，坐落於客廳中央的白色大茶几，純白的牆壁和天花板。

淡淡的精油香氣飄散，是熟悉又令人安心的味道。燈光明亮而不刺眼，以居家來說亮度恰到好處。儘管如此，我還是仰望頭頂的吸頂燈，瞇細了雙眼。

真教人懷念。

我以為自己再也不可能來到這個地方。

從那之後過了一年，雖然不算太久遠，卻覺得已經好幾年沒有造訪這裡。

我那唯一摯友的家。

我走進廚房，來到正從冰箱拿出奶油和雞蛋的女孩背後，探頭輕巧出聲。

「真不好意思都讓妳準備。」

「咦？」穿著符合本人可愛氣質圍裙的女孩──柳夏萱，過去被我稱作小夏的兒時玩伴，倏地回頭看了我一眼，露出可掬的笑容。

「沒關係啦！反正平常家裡都有準備，小紫不用介意！」

說完後她回頭將材料陸續搬了出來，我則靜靜微笑望著她忙碌的背影。

親暱的小名，微甜的香氣，熟悉的場所，讓我再次切身體會到，這得來不易的日常。

與小夏交往，藉此取回心跳──請求鳴協助我完成這一「虛假」的任務，我在這個週末得以藉由甜點教學的名義回到這裡。

既然如此，我要好好把握。

奶油、低筋麵粉、細砂糖、玉米粉、草莓粉。被端上桌的備料一應俱全，如她所說，多數都有拆封過的痕跡。

碟子、玻璃盆、篩網、攪拌棒排列整齊，頗有少女風的電子秤及五顏六色的斜口密封罐，讓人還沒動手就嗅到香甜。

我腦海浮現了以往我們在這座廚房裡，由小夏的媽媽教我們做各式甜點和料理的畫面。

那些我親手為鳴做的早點，也是從這裡學來的。

「小紫，這給妳用。」

轉過頭去，見小夏手上捧著一件布料。

那是我以前穿過的圍裙。過了這麼久，它依然被保養得很好，洗淨收納在櫃子裡，附著芳香劑的味道。

我小心翼翼地接過手，從頭上套了進去。布料擦過肌膚的柔軟觸感，讓眼窩深處彷彿有股電流竄過，臉頰周圍不自覺緊繃。

「哇，好適合妳，小紫！」小夏啪地一聲雙手合掌，高興地說：「像新婚妻子一樣！」

聽見她那如童言的感想，我的臉部肌肉不自覺放鬆下來。

「真是的，妳在說什麼啊。」

「看起來很有氣質嘛……真好～我也想像小紫一樣。」她默默地把雙手扶上自己的頭頂兩側，若有所思地嘀咕：「我是不是也該試試單馬尾啊……」

見狀，我忍不住噗哧一笑。

「我覺得夏萱保持現在這樣就行了。」

「是這樣嗎？」

「是這樣。」

她歪頭遲疑了一下，隨即像是不在乎般露出笑容，將剛才的煩惱拋諸腦後。

「那我們開始吧！」她捲起袖子元氣地道。

「嗯。」妳果然要這樣子才好。

於是我們開始著手製作甜點。今天的目標是草莓曲奇，屬於相當好入門的甜點，大概是考量到我第一次練習，整個過程自然由小夏引導。

我們首先將需要的食材以電子秤量出所需重量，放入小碟子中，並將奶油放在室溫中融化並預熱烤箱。

接著將大量的軟化奶油進行攪拌，依序加入細砂糖、少許鹽巴。待奶油攪打至接近糊狀後，再加入低筋麵粉、草莓粉及玉米粉。

小夏一如往常講究甜點的製作細節。到這個階段，我們改用「切拌」以增加食材接觸的面積，提高混合效率。攪拌約十來分鐘後，將混合好的材料放入擠花袋，在烤盤上擠出一個個螺旋狀的麵糊。

從這裡就可以立刻看出製作甜點的熟練度。小夏擠出的麵糊猶如玫瑰花盛開般整齊且美麗，而我的則是大小不一、形狀歪七扭八，像是被壓扁的枕頭。不過看著她樂在其中的模樣，我一點也不在意。

最後，我們將烤盤放入預熱好的烤箱，轉至一百五十度開始烘烤。預計需要等待二十分鐘左右的時間。

我抬頭看看時鐘，從開始製作到現在只經過半個小時，比想像中要快上許多。或許會比預想得還要早結束。

不過這樣正好，畢竟我是因為「那件事」才來的。

「夏萱。」

於是我趁空檔開口，向她提出請求。

「我可以去妳的房間看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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絲毫不令人意外的房間。

猶如要襯托她有些不修邊幅，卻帶有一絲純真爛漫的性格，室內整體以粉白色系舖設。放置大玩偶的床頭，乾淨的邊窗，堆放雜物和書本的九宮格木紋書櫃，以及些微凌亂的衣櫥。

這是讓人踏進去便不自覺揚起微笑的地方。房間這種私人空間，果然某種程度反映著主人的性格及喜好。

因此，這也是僅剩的淨土了。

時鐘、檯燈、枕頭、拖鞋、睡衣、筆記本、化妝鏡、床單、棉被、枕頭、相框、窗簾……所有映入眼簾的傢俱及日常用品，其花紋和形狀無一例外不與草莓有關。

視覺強烈到令我的鼻腔頓時瀰漫不存在的甜膩。

即使不是第一次看見了，再見識一次仍令我為之驚嘆，恐怕她上輩子是以耕種草莓為業的世襲農家。不，應該是一顆草莓。

我坐在她搬進來的小板凳上，品味這令人懷念的空間。

環顧四周，我將目光移動到書櫃上的某個白色相框，裡頭映著矮小的人影。

是小時候的小夏。

記得是國小運動會時的照片，她的頭上綁著紅色頭巾，不及肩的短髮給人俐落的印象。然而與之相反，躲在別人背後僅僅露出半顆頭的她，彷彿怕被人發現自己的存在，全身散發羞怯的氣息，簡直與現在判若兩人。

我也正是在那時候，結交了人生中第一位朋友。

往右邊平移一個相框，裡頭的小夏稍微長大了。頭髮略長過肩膀，胸部卻以超英趕美的速度發育，但依舊不敢正眼看鏡頭的模樣，證明了成長的只有身體。

可是從第三個相框就不同了。如果不認識的人來看，可能根本不會發覺裡頭的女孩是同一個人。綁起雙馬尾，開朗地比著拍照手勢，在人群中散發自信光采。

這是國中時期的她。雖然過了許久，腦海的記憶依然猶新。國小畢業的暑假後，出現在我們面前的她簡直像換了一個人，拂去怯弱的氣質，變得愛笑、親和，凡事鼓足衝勁，搖身一變成了活潑正向的少女。

要不是她的口袋裡時常掉出草莓軟糖，我可能真的會以為她被外星人掉包了。

儘管變化劇烈，我知道原因是什麼。

原因正是那位促成我們成為朋友的男孩。

當年的她膽小無比，我孤傲冷酷，照理來說我們是不可能相會的平行線。然而卻因為他的出現，我獲得了此生珍貴的摯友，她也為此選擇了改變。

「小紫，妳想喝奶茶還是可爾必思？」

小夏拿著看不出顏色差別的兩個玻璃杯開口詢問，打斷我的回憶。

「只有草莓口味嗎？」

她理所當然地點頭，最後我接過了相較不甜的可爾必思。

酸甜的滋味在口中擴散，流入喉嚨。我重新回望房內，再度被熟悉的空間及回憶牽引至過往，漾起微笑。

「小紫，妳在笑什麼？」

「我覺得小時候的妳很可愛。」

她循著我的視線往相框移去，瞬間羞紅了臉頰，起身衝到書櫃前。

「不、不可以看！」

「來不及了，我已經看光光了。」

「小紫～～！」

想必她急忙遮掩的行為，不是出自於自己小時候羞怯的模樣曝光，而是另一個理由。

「你們的感情真的很好耶。」

「唔～～……！」

剛才的每一張相片裡，都有那名男孩的身影。

躲在他背後膽小的模樣。與他並肩站在一起的扭捏姿態。相互面對面愉快歡笑的神情。

令她感到害羞的，是忽略了要事先藏起來、在私密空間裡無所遁形的滿溢情感。

「────……！」

她簡直慌張到說不出話。她總是如此惹人憐愛。就算個性轉變，這種地方也依舊始終如一。

可以的話，真想永遠跟她做朋友。

「夏萱妳，喜歡他吧？」

所以，我要無情地戳破這個事實。

「喜歡左同學。」

「…………！」

她先是睜眼，隨即倏地低下頭，臉紅得比蘋果還鮮豔，接著默默走到我身邊，有點用力地戳了一下我的肩膀。

「小紫欺負人……」

看她嘟嘴的模樣，我不禁失笑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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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紀念我與她的友情，我寫出了那篇小說。

受我的故事所感動，鳴立志成為插畫家。而小夏為了追趕上鳴，選擇了與我同樣的道路，期望透過寫作的方式讓彼此靠得更近。我們就這樣踏上看似相同，卻截然不同的歧路。

但小夏心裡大概清楚一件事──只是這樣的話，是沒有辦法與他並肩而行的。因此，她才決心改變自己。

上了國中後，她加入運動性質的社團，沾染陽光有活力的氣質；她開始留意起自己的打扮，梳妝外表，也主動爭取擔任班級幹部，漸漸成為師長及同學眼中的好學生。

她一切積極的作為，像是為了讓人立刻察覺到她外在的變化，是肉眼可見的進取，唯獨一件事被她藏了起來。

沒有人知道她在寫作。沒有人知道她所做的這一切，只是為了支撐那背後的決心。

沒有人知道她私底下的模樣，依舊是那個自卑、會不斷苦惱的女孩。

她不打算讓任何人發現。她想要靠自己的力量，證明自己有辦法與心上人站在一塊，而不是像那一天一樣，等著男孩來救她。

只有我察覺到了。

她眼神裡的情感，迴避人群後氣場的轉變，使我留意到她的異常，隨之在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裡發現她默默振筆疾書的模樣。

看見她懊惱的表情，忍住不哭卻還是落淚的臉蛋，讓我知道──啊，她果然還是我認識的柳夏萱。她外表佯裝的活力、戴上的面具，只是她為了自己的目標採取的手段，是為了能夠更親近眼裡的憧憬。

所以我在一旁默默守望著她。

所以我不讓她有機會超越自己。

自從意識到這點之後，我終於深刻了解到自己是一個多自私又心機的人。

只要不讓她覺得自己有勝算，她就不會舉著告白的旗幟，去破壞我們三人間的關係。

我們的愛戀，我們的友情，我們對彼此間的依存。我們的關係會維持恰到好處的平衡，就這樣一直持續下去。

我天真且精密地計算著，規劃一場天衣無縫的計畫，不會有人找到它的死角。

然而我忽略了一件事。

人的成長與決心，是不會因他人受限的。尤其是對於這樣勇於捨棄一切的人，更不可能有困境能夠阻擋得了。

高一的聖誕節前夕，那晚平安夜，改變即將發生。

她帶著自己終於完成的那份原稿，興奮地想要前往他的身邊，毫無保留地攤露自己一直以來努力的一切。

我察覺到事情的預兆，反射性地想要阻止她。

在刺耳噪音及混亂之中，我甚至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為了什麼伸出手──而懲罰精巧地於那一刻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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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紫，妳不可以告訴小左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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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夢般的聲音將我拉回了現實。

拉回這個看似夢境的延續，本不應該存在的現實。

「咦，不能說嗎？」

「不行啦！」

取回冷靜的少女坐回原位，那些相框像是羞於見人般轉向了牆壁。

「可是夏萱看起來很喜歡他耶？」

「……！」紅暈又爬上她的臉頰，使她喉嚨發出「嗯唔唔──」的聲音。「就是因為這樣才不能說啦……！」

「為什麼？」

雖然不是不能理解這樣的心情。正因為是沉重的心意，才沒辦法輕易開口，只不過……

「為什麼要藏起來呢？」

如果是因為其他理由而卻步，那就另當別論了。

當時被我阻止的心意，必須由我再次讓它傳達出去。

「……因為。」小夏低下頭，啟唇顫抖地說：「這又不能改變什麼……」

「……」

「只靠我自己的話，根本沒辦法改變……」

她的聲音柔弱而厚實地傳達到我心裡，讓我內心感到一陣刺痛。

這明明不是妳的錯。

「怎麼會呢。」

於是我嘗試溫柔地回應。

「咦？」

「妳明明在那個時候，確實地幫助到他了啊。」

遴選校慶幹部的班會。如果那時候不是因為小夏出聲阻止，或許不利的情況會完全一面倒地壓在鳴的身上。

正因為看不下去，正因為自己過往也有類似的經歷，所以她才會憤然出聲，想要幫助那名男孩，憑一己之力。

「是這樣嗎……」她沒自信的視線垂落在手中的玻璃杯。「可是我覺得自己好像做錯了，我後來害得小左更加苦惱……」

總是第一時間檢討自己，她的這一點始終沒變。

「夏萱，那是他的問題，不是妳的。」

「哎……？」

我嘗了一口可爾必思，開口回應：「人所有的煩惱來源都是自己，與他人無關。」

「……可是……」

「而且正因為大家都漠視一切，妳才跳出來做正確的事情，不是嗎？」

「──！」

「因為有妳，那些錯誤的事情才沒有被延續下去。光是這樣，就沒有人有資格苛責妳──就算是妳自己也一樣。」

「……小紫。」她的眼眶溼潤，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隨即她閉眼搖了搖頭。

「這次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

「這一次只是剛好運氣好，沒有人可以保證下一次能同樣幫到他，就算……」

「夏萱。」

在她繼續說下去之前，我出聲打斷她。

「妳太溫柔了。」

「什麼……？」

「總是為別人著想，擔心自己的所作所為會不會去傷害到他人，自己是不是不應該那麼做？有這種想法的妳太溫柔，也笨過頭了。」

我對上她的視線，投以嚴厲的目光。

「這樣的話，妳自己又在哪裡？」

「……！」這次她難掩內心的震驚，雙眼睜得偌大，好像隨時會有什麼從裡頭迸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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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靠我自己的話，根本沒辦法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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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錯將責任歸咎在自己身上。

不只是他們的關係，還有鳴自此擱筆、自甘墮落的事實。

因為只有她看在眼裡，過分地在乎，才讓她害怕再有一丁點的錯誤而讓一切無法挽回。害怕自己一直以來努力的理由遭到否定，從此世界染上絕望的灰色。

恐懼促使她停滯，也讓她痛苦不已。

卻沒有發現，能夠扭轉一切的關鍵，也正是自己。

「夏萱，不用擔心，我支持妳。」

我移動到她身邊，用雙手包覆住她的掌心。說出自己早該說出的那句話。

「小紫……」

「只要好好面對自己的心情，正面將心意傳達給對方，對方一定會收到的。」

「…………真的嗎？」

她的話語充斥著疑惑、不自信以及印刻在心頭的憂懼，我只能暫時放下歉疚，以有力且真摯的口吻訴說，盼能傳達給對方。

「真的。沒有問題的。」

「……為什麼，小紫對我這麼有信心？」

面對她的疑問，我回以注視，露出淺淺的微笑。

「因為──妳是我的朋友啊。」

她連眨了幾下眼睛，恍若聽錯了什麼。「咦，就這樣？」

「就這樣。」

時間暫停了幾秒，相視的我們最後笑了起來。

「總覺得小紫，好像是跟我認識了很久的好朋友一樣。」

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讓我不禁一怔，眼窩發熱。

「嗯……我也這麼認為。」

趁著淚水跑出眼眶之前，我趕緊起身，看了眼房間的時鐘，說：「餅乾，應該烤好了吧？」

「啊，對喔！」隨之她也慌忙起身，不忘將杯子裡的草莓奶茶一飲而盡，抓住我的臂膀往門口移動。

「走吧走吧，去看看有沒有成功！」

「嗯。」

一定會成功的。

我微笑注視前方女孩的背影，如此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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