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山貓傳II-靈魂陰影（下） - 第六章 1-4

　　在雪暴還在為那一場場的打鬥加油時，卓洛魔納掩貓耳目悄悄離開營地，找了絕佳位子曬太陽。只要隨意飄一眼，還能收納一整片難得景觀，所有一切都變小了。

　　「喵，小子，你很喜歡搞失蹤。」

　　卓洛魔納原本是不打算躲這兒，但經四葉那次邀約，他相信血流足貓都不太想遇見他。

　　跑進林中，找了棵古老又巨大的紫冷杉，讓他可以整個趴在上頭，橫躺還可以打滾的枝頭，曬曬柔嫩陽光。享受這份快意時，下方卻傳來「她」的叫喚。

　　「豹血。」卓洛魔納意猶未盡，但乖乖地順著繁覆枝幹跳下，四腳踏到柔軟泥土與芳草時，濺起碎花，對這位資深戰士行禮，「難道有貓……」

　　該不會蒙獸打過頭了吧？

　　「不，沒貓發生什麼事。是你有事。」

　　「我？」

　　卓洛魔納忍不住想懷疑豹血會不會就是受耳語的貓？但她凶悍歸凶悍，卻十分照顧來自石毛的他們，就好像多了愛嘮叨的大姐。

　　「你的行為就好像這個世界跟你隔隔不入。你在跟這世界吵架嗎？」豹血靠了上來。

　　卓洛魔納有些拿捏不定跟豹血的距離感。她的話語有時溫柔甜蜜、也有時嚴厲緊張，但字字句句都飽含深意。

　　「沒什麼。」卓洛魔納看向別處。

　　「有什麼，小子。這裡是血流足，你知道這意謂什麼嗎？族貓的腳掌一同染上鮮血，就像一種互相扶持的誓言。我們拋下自私陳建和某些情感，就是為求部族的完整。」

　　「豹血……不，我懂了，謝了。」

　　「少來客套話了，卓洛魔納，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有話就直說，記得我第一天的要求嗎？」豹血向來直言不諱，也要求其它貓以這等態度對她。

　　「我記得。豹血，現在妳想要我做什麼？」

　　「我希望你能把這當自己家──我們都是黑山貓。」

　　卓洛魔納聽完這句，立刻在內心反擊──而我是隻傳奇瞎貓！沒有貓會把我當家人看待。想到這些自嘲，他還是嘆了氣回答：

　　「不是我不關心血流足，只是我……」

　　「沒貓敢說你不關心，至少在我面前沒貓敢說。」豹血的瞳裡閃出一絲怒芒後，馬上又軟化，「但你可以對自己好一點。」

　　卓洛魔納不解地望著豹血那美豔的瞳眸，她感慨地說了：

　　「你不該討厭自己。」

　　但卓洛魔納馬上把目光移開，不想面對那雙能夠看透他的眼睛。

　　討厭被看透、討厭被理解。

　　以前還是小貓時，覺得不被理解是很難受的事。

　　現在卻相反過來了。

　　「你要是不爽可以罵我說『妳這混球貓又不是我！怎能理解我的感受？』。事實上，真的沒貓可以理解。你的心一直徘徊在自負、自責的圓圈。」

　　「我──」當卓洛魔納開口時，卻被豹血的腳掌給摀住，她的臉貼了上來。

　　「給我用眼睛看。」豹血開始在泥地上作畫，意外地相當優雅。那曲線、姿勢，都是卓洛魔納不曾見過的美。周圍的芳草與嬌花都成了故事背景。她畫出了一隻小貓輪廓，眼前出現了三條路，三條路的前方又繼續延伸數條數不盡的路，身後卻只有一條路。

　　「我們轉頭所能看見的就是自己的腳印，那是單行道，因為那是曾經的選擇，獨一無二的結果……可以哭、可以笑，但腳印永存，無法抹滅。」

　　卓洛魔納看著她的畫作以及貓生見解，驚奇地合不攏嘴，開始自省。不用解釋也能夠明白後續，小貓還有無限可能的未來，盡管過去也許是痛惡的一切。

　　時間永遠是往前走，並盡可能地毀滅某些事物。

　　但痕跡永存。

　　看見自己的過去、傷痕，才懂的自省為何。

　　感到稍微釋懷的卓洛魔納這才笑了，同時想起裂花留送給他過的遺言。

　　這是他在血流足裡，第一次展露真正笑顏，而不是自嘲苦笑。

　　「這才是巫醫小帥貓，等你成個好雄性，我再找你約會。」

　　「我是巫醫。」

　　「你真是不懂情趣的貓，卓洛魔納，我是認真的。」豹血轉身離開前，以尾巴逗弄他的下巴，拋了媚眼。

　　再一次，豹血又給了他一個強烈衝擊，比剛才的教導還震撼。

　　對於走遠的豹血，卓洛魔納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反應，若要是真的，自己若拒絕邀約，很可能會被扒層皮下來，然後被豹血拖著走。

　　突然被這種想法嚇著的卓洛魔納甩甩頭，因為越想越恐怖。

　　但多虧了豹血，卓洛魔納心胸開闊了些。

　　他曾經憎恨命運。

　　彷彿沒得選擇。

　　就算努力至今，還是有許多事是一頭霧水，不論是對於部族的事還是巫醫還是奴林塔。

　　但他選擇繼續走下去。

　　卓洛魔納乖乖隨著豹血腳步回到營地，恰好被雪暴找到了。

　　「卓洛魔納，我們走吧。」

　　看來是打鬥終於結束了。

　　「我們往內地走，我突然想獵隻蛇──聽說石毛的蛇跟我們不同，是真的嗎？」

　　卓洛魔納永遠忘不了年幼時期，剛走出陰霾的瑞秋，一鼓作氣將蛇的大門牙給踢斷、利爪刮刨掉蛇鱗，最後那條蛇進了大家的胃。

　　那些被屑掉的蛇鱗一瞬間像碎石子四散各處，牢牢刺在四周枝幹上。

　　「是有點不同，共通點就是一樣笨。」

　　雪暴一臉很高興的模樣，肯定是喜歡這種聊天方式。

　　他們遠離營地，小跑在古老的深山林野。這裡和石毛最大不同的地方不僅僅是生生不息的自然環境，還有它非常「巨大」。

　　在石毛枯林，爬上一顆枯樹不用費力，卓洛魔納甚至看過資深戰士獸牙一鼓作氣就能跳過枝頭。

　　但血流足這片古老林地，有些時候還看不見樹頂在哪。

　　他們行走在苔蘚與巨大菌菇類之間，偶爾潛藏在厥葉叢與大菌菇傘下。聞嗅滿滿的古林氣息，混雜許多種生物的味道。

　　他們邊移動邊警戒，雪暴一邊講解有些菌菇不能隨意觸碰，否則噴灑出的孢子會害他們發癢好幾天。

　　跳下岩塊，來到深山谷地，原始野林氣味瀰漫，舉目四周看不見外頭，爬滿的藤蔓類植物佔據整遍區域，色彩豔麗的蟲子漫天飛舞。

　　他們忍著想撲上去的念頭，踏上古老錯結的鬚根上，再次聞嗅氣味。

　　如果是蒙獸來，早就不知被飛蟲吸引到哪去了。

　　還在他睜著金瞳尋找笨蛇時，突然感知到雪暴的情緒。

　　雪暴在他前方，卻不是很用心在找。

　　卓洛魔納這十季來受恩於奴林塔許多事，其中包括從一些行為和氣息中了解貓的心理狀態。

　　他知道雪暴有話藏在心裡想說，正在找時機開口。

　　話題可能會有點敏感，雪暴的心跳不規律、受思緒影響而有混雜。卓洛魔納稍微把感知收回。有些時候，他寧可什麼也不知道。

　　雪暴靜下心來聞嗅空氣，正在整頓心理狀態。

　　卓洛魔納只好拓展自己的感知去尋找笨蛇，馬上就發現一隻蛇偽裝在雄偉又粗糙的樹幹上。卓洛魔納要雪暴跟上。

　　他們低伏身子，抬頭上看，雪暴馬上發現那隻蛇。

　　「看！那隻蛇偽裝成藤蔓！卻不知道自己跟藤蔓的差別有多大。」雪暴還以為是他先發現的。

　　雪暴的血液快速流轉，使體內熱活起來、伸出利爪，嗜血的舌頭舔了嘴邊，狩殺的意志高昂，把剛開始所有疑慮暫且拋棄，化身為名符其實的戰士。

　　雪暴打算爬上古樹，從高處展開襲擊。他跳上枝幹、在樹林之間飛躍。卓洛魔納擔當誘餌，自己走了出去。

　　把自己當作是一隻迷路的小笨貓，迷芒地走到樹下。

　　偽裝藤蔓的巨蛇輕緩地靠近，看起來像種食肉植物張開血盆大口，裡頭充滿數不清的倒勾小利齒，準備一次將卓洛魔納給咬碎。

　　才在蛇剛張口而已，雪暴已然跳下，從蛇脆弱的腹部一劃，身體就像花般綻開、濺出鮮甜汁液，不知是察覺到痛苦還是反射動作，掙扎卻無力地捲曲著開花的身體，一會就停了。

　　「乾淨俐落。」卓洛魔納給予肯定讚美。他看了看，覺得自己沒辦法從高處這麼準確給予獵物致命一擊，更何況是一口氣開膛剖肚。雖然他們身型差不了多少，但雪暴更為強壯。

　　「謝了。」雪暴很不擅常應付稱讚，臉紅又不自然地舔著腳掌，高興的表情完全藏不住。

　　兩貓暫且享用豐富大餐。

　　這時候雪暴也終於下決心了。

　　「卓洛魔納，我想問可能會讓你不愉快的事。」

　　「現在會讓我不愉快的事，只有深秋與極冬來臨。」

　　「我和小梅林是在這樣子的夏季認識的。」

　　瞬間，卓洛魔納想起的不是小梅林教他如何調藥的回憶，而是最後自己將黑果子塞進他嘴裡，害他瘋狂乾咳、發出憎惡尖叫、胡亂扒地死去的回憶。

　　「我殺了他。」卓洛魔納誠實以對。

　　「不是你的錯。他只是太想成為巫醫了……那是他的夢想。所以他才會自殺。」

　　就算卓洛魔納說出「實話」，還是沒有貓能夠立刻聯想當時是如何發生。

　　因為葉影的解釋，每隻貓都以為小梅林是吃黑果子自殺的。

　　對他來說，命運的一刻，不是活，就是死。

　　神奇的夢中老貓說出那些話，至今還是無法理解。

　　如果他死了，黑山貓將恆古不變，直到被時間的洪流淘汰；若是活著，黑山貓將有展新的未來。

　　「別誤會，卓洛魔納，我沒怪你取代他。只是他有我和天草所沒有的某種……努力的執著。」

　　天草是蝶影的見習生，和雪暴一樣大。

　　但蝶影非常年輕，不知道會做到多久才會讓天草繼承。

　　「對我跟天草來說，小梅林很厲害，有種特質，在他身上看見我們所想要的東西。」

　　「他死了。」彷彿死去的是陌生貓，卓洛魔納漠然以對。

　　「惹你不快我願意道歉，」他們未停下用餐，雪暴大力咬下扒開的蛇肉，嘴邊的白毛都被染紅，「我們血流足向來有話直說，這是因為我們想用真心與貓交談的方式。」雪暴刻意起身到卓洛魔納眼前。

　　用數個季節以來沾染過血的腳掌，按在自己眉心上，這是血流足表態真誠的心意。

　　「他死了，對，那時我和天草才知道，我們放了點東西在小梅林身上。期待、憧憬，他是我跟天草想到達的目標──當然不包括某方面的遲鈍。」

　　「失去目標的你們，後來怎麼了？」

　　「放在他身上的東西，自然回到我們身上了，我們各自成為想成為的貓了。然後，我們又認識了你，卓洛魔納。」

　　「我猜猜，你們塞了什麼在我身上？」

　　「塞滿了好奇心。我們都在想這隻小瞎貓能有什麼作為。你辦到了，我們都對你刮目相看。」

　　「這麼久以來，我終於有兩隻仰慕者，而不是恐懼懷疑我的貓呢。」

　　雪暴知道這是卓洛魔納表達真誠的方式，先用玩笑來揶揄自己，再表達心意。

　　卓洛魔納只有在這種時候，才會想起自己也是隻貓，不是玻璃眼的怪物。

　　「我才要道謝，我很怕你不願跟我談這件事。」雪暴搖頭苦笑。

　　雪暴是個好朋友、好同伴，是走在同一條路上讓他感到不寂寞的貓。

　　巫醫能有兩位朋友，他希望和雪暴的情誼能夠長存。

　　想到這，他就另外想到遠在石毛的瑞秋。

　　不過她現在已經是戰士，叫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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