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天空》 - ⟪第三十二章⟫　草莓

男孩坐在掃具櫃子裡面。

四壁傳來陰溼的灰塵味道，積累陳年的蜘蛛絲在頭頂上飄蕩，一隻爛豬肝紅的掃把橫在他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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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縫有一小條橘子色的光芒溜進來，黏在他的瞳孔上，教室裡已經一個人也沒有了。他實在等得有點餓，乾瘦的手指搭在膝蓋上，他把這種肚子空蕩蕩的知覺也捲在最暗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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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想起，星期六早上的時候，他是在奶油的黏香裡醒來的。

那股綿甜把他從床上吸了起來，急慌慌拉開鏽得快崩落的把手，就看見女人正站在灶台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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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腰的栗子棕長髮被綰成一顆球，她的雙手帶著過大的隔熱手套，鍋鏟被舉得老高，護目鏡下面的圓眼珠專注的盯著鍋子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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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煎餅！」

男孩三兩下蹦到女人身邊。

「呦，小弟起床啦。」

女人的笑意有麵粉的穀子香氣，她像捧著新生兒一樣，用剷尖端起煎餅，唰地翻了個面，一片焦黑色華麗的登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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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兩個人不約而同地低聲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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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塊給他吃。」

女人毫無愧疚地把黑餅皮拎到盤子裡。

「ｆｕｃｋ，這個爛食譜，叫你哥等等把這本扔了。」

「這鍋可不能甩我頭上。」

身後男人忽然出聲，嚇了兩人一大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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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技術爛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

男人坐在廚房中央，凌亂的馬尾毛像是倒插了一棵聖誕樹，正翹著小指悠哉地啜飲著缺角杯裡的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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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是是，你技術最好，那怎麼沒人要吃你做的煎餅。」

女人把麵粉糊甩進鍋子，轉過身來，彎著眼睛笑看男人。

「這你就不知道了，就是技術太好所以大家受不了。」

男人挑著眉毛，嘴角歪掛著幾十斤的得意。

「夠了喔，你弟還在這裡，來，把這盤端過去。」

男孩蹦蹦跳跳地把一盤子災難放到餐桌，男人看了一眼，嚇得咖啡全吐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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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這盤都給你！」

男孩笑出兩個小小的門牙缺口，手腳並用攀上高腳椅。

「不不不，你還在發育期，哥已經太老了，不用這麼有營養，而且，」

「你如果吃完這盤，哥有禮物給你。」男人彎下腰，笑出一種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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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嗎！」男孩的雙頰因為興奮而番紅。

「什麼事情那麼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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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端著另一盤堆得高高的黑色煎餅坐到桌沿，指尖微微繃緊，小心翼翼將手套跟護目鏡都脫下來。

「等等你就知道了。」男人疊起報紙，正襟危坐。

「好，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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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人終於坐定，酸梅皺褶的桌巾巴在鏽鐵桌子，十幾坪的窄廚房裡，頭頂的小燈泡反射著窗外斜進來的晨光，金光曬乾了屋子裡的溼氣，煎餅唯一的佐料是小小一盆切薄的草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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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粉的淡影在女人的左臉畫出她的年輕，瞳孔裡的溫柔與堅定都圓潤飽滿。男人的肩廓撐開了矮房的頹委，眉間的頑傲依舊稚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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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之前，姊姊要先跟你們道歉。」女人收攏了嘴角。

「實習就快結束了，排班一忙起來就抽不了身，住在宿舍又不方便回家，好幾天都讓哥哥臨時去接你。」

「這次姊姊答應你，下次姊姊一定準時去接你！」她輕拍男孩的手，手心的溫度跟著朝陽融化到他的手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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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啦，所以今天的草莓通通都是你的！」大手一推，滿盆的果芳飄到男孩鼻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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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得很開心，很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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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難得那麼有誠意，那我也得拿點像樣的東西出來。」

男人將手伸到桌子下，眼珠子左右左右地轉啊轉。

「嗚呼——看看這是什麼？一台全新的手機在這裡耶！」

「哇！」男孩伸手捧起手機，光滑的鏡面反射他粲然的笑容。

「有了這個，想我的時候隨時可以打給我！」」

「不要。我幹嘛打給哥。」

「喂，我送你的欸，第一通電話要留給我啊。」

「誰要打給你啊，說不定人家已經有女朋友要聯絡了。」

「不是吧？真的嗎？這麼有出息嗎？」

「有也不讓哥知道。」

「切。小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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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面上，三個人開始分食黑色的煎餅，男孩默默將草莓都分到了兩人的盤子底。女人摸了摸他的頭，男孩從低處偷偷上晀，脫色的襯衫領黏在她發白的頸子，男人的領帶還是那條綠底紅線的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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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習結束之後，我打算到市中心的醫院去工作。幸運的話分到穩定的宿舍，能存點錢，第一件事情，就是給你換了那個破門。」女人邊嚼邊說。

「哼，沒志氣，以後哥有錢，給你們換房子住。」

「呦——不錯嘛，聽到沒，以後就靠他罩了。」

貼在瞳孔上的夕陽尾韻虛弱，男孩在這四四方方的黑暗裡停止了回想，意識從橙黃的餅甜裡飛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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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此刻，他想暫停這場躲貓貓。

這場躲的人想被找到，卻沒有鬼在場的躲貓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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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終於推開櫃子門，在天空已染上一層深紫的時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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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緩步走出廊下，天棚邊連綿的雨珠一點一點的落下。

四面奏雨，孩子們都已經走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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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轉身從後背包拿出了手機，細短的手指在螢幕上生疏的戳了幾下，撥通了一串號碼。

待機的音樂被雨水的擊打截斷，空洞的哼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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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們同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當我們同在一起，齊快樂無比。」

廊下就只有他一個人，他不懂已經出社會好幾年的哥哥，為什麼還用這種齊整得可怕的兒童合唱。

他靜靜走到中庭魚池，這路上積水濕透了鞋襪，他伸手把手機扣在耳朵旁邊，像是有人在耳畔煲著某段重要的話，實際卻只是那首兒歌越發低迴的在重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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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邊開始打雷了。

雷聲震醒他的思緒，像是想到什麼，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根粉橙色的棒棒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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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草莓的味道。

第一次嘗到草莓的味道，因為沒有確切的時間概念，男孩只是模模糊糊覺得不久之前。那天哥哥開了很久的車，男孩還依稀記得這條路，路的盡頭有一棟深紅色的獨棟房子，剛瞧了一眼，便覺得像是久別重逢，也像沒離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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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得有好多大人聚在屋裡，姊姊把他抱在懷裡，哥哥就在不遠處，跟一群人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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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黃的殘陽從窗框釋放，她把他抱到小院子裡面，院落的地板整齊的新栽了三排藤蔓叢，她把他輕輕放到地面，大手一撥，一團鮮紅色飽滿的果實，沁著水霧裸露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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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伸手在男孩面前擰下一顆，用白底紅花的手帕攏起來。

「這個是草莓，」她的眼瞼低垂，看著手中沉睡的香甜。

「很甜很好吃的，姊姊等一下要去跟叔叔阿姨談事情，你在這裡，記得摘很多很多給姊姊吃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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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用力的點點頭，專注的在院落裡蹲下。

草莓都藏在交纏錯落的藤蔓裡，他嘗試扯下一顆，果實砸到地板，碎了。

男孩很緊張，下意識把碎掉的草莓塞進嘴巴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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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酸，好酸。

姊姊明明說這個東西很甜的。

姊姊騙我。大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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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攏著手裡那一小小顆草莓，回頭跑進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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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開新漆的木門，映入眼簾的是，哥哥姊姊身邊圍著一群大人，神色昏暗的在談論什麼，說話的聲音淺淺的穿出窗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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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這樣，大家有話都好好說‥你…你退後，你，不要，放手、放手啊啊啊——」

伴隨著姊姊悲傷而震驚的喊叫，一個不認識的叔叔單手掐起了哥哥，將他整個身子全舉在半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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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的臉先是脹紅，接著又逐漸發青，姐姐的眼淚奪眶而出。

「那是我們的房子！你放開他，那是爸媽辛辛苦苦買下來的房子，你們有什麼立場全都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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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法院的裁判書吧，不要給臉不要臉！你們已經拿了那麼多好處，吃相不要太難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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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被重重摔到地上，姐姐眼眶凝聚的悲傷靜靜的渲染，暈開了震驚、悲痛，最後凝煉成沉重的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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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要命的用纖弱的手臂，拼命的推開所有人，像是隻身無畏在颶風前的螻蟻，匱乏得只剩下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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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眼眶裡的世界在晃動，忽左忽右，房裡的身影橘得熟透，開始滲出血來。

等他回過神來，他已經回到院子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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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已經熟成到腐爛掉，他不知道自己怎麼回來的，只感覺手心一陣濕潤，那顆唯一的草莓被捏得粉碎，汁水已經爆裂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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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頭看向屋裡，此時大人們都不見了，不知道是走了許久還是剛剛離開，房裡暈開了燭黃，男人跟女人變成小小一方剪影，想看卻看不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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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想起了他的任務，他急急忙忙的在漆黑的院子裡擰下幾顆碩大的果實，衝回屋子，左顧右盼，直到確定視線裡只有兩個人，才推門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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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倆都低著頭沒有說話，那群人早已散去不知蹤影。39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zdjnHDyHv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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