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局者的巢穴 - 失業失戀但富且帥

❗ 投資有賺有賠，本文不構成投資建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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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我們這個月沒有案子要發，辛苦了！」

辛苦了？

原先談正職轉兼職，等正職聘雇期滿，才說之後沒有案子要發，跟我說「辛苦了」？

望著手機上切斷的通話，前同事兼總務暨HR發了一個「🙏🙏」，像是天上落下的稻草，輕輕地壓垮了前一份工作殘存的所有信任。通話後，甚至來不及構思道別的文字，已先被踢出群組。

晚間六點，時值芒種，夏至在即。商業區的街燈一齊點亮，大樓電梯開始繁忙。首批踏出大樓的是最有尊嚴的一群社會人，不論是太沒用、太缺乏存在感，或者夠白目、位置夠高，總之他們膽敢六點就跟大家說掰，值得一個Respect。

至少他們身上還有勞健保，還有一個雇主互相折磨。

此刻的自己，連在群組裡同仇敵愾罵老闆的權力都沒有了。

捷運東門站，一間間名店，一簇簇人流。

遠離商圈百公尺，靜謐的公園，單坪破百萬的高檔住宅。

和保全大哥打了招呼，電梯刷卡直上八樓，一層兩戶。

踏進毛胚屋，家徒四壁的水泥房映著窗外暖黃色的街燈，屋子中央孤零零地放張床墊，塑膠封膜都還沒拆。躺上床墊，周遭散落著寥寥幾許紙箱，裝的是一個三十歲失業成年人所擁有的全部家當。

這是我的房子。

是的，我失業了，上週還失戀了。

但是沒關係，我有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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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品克，30歲，上周剛失戀，昨日剛失業。當過五年藝人，發過兩張專輯，MV因為版權糾紛銷聲匿跡。

有過兩段感情，第一任女友在解散團體後寫封簡訊「看不見當初舞台上心動的那個你」就分手了，第二個傷口正新，想起來還會痛。

活脫脫像是藝名的名字如同防偽標籤，讓她花了好幾年時間洗刷。直到現在，偶爾還會在捷運站的手扶梯上飄過耳語：「欸那個好像是《Pink White》的品克。」

「是喔！我國中超愛她的！」

「我老家抽屜還有她海報……。」

是啊，如今已經30歲了。

從高中女校畢業後被發掘，以173公分帥氣中性小生"Pink"的人設，搭配175公分陽光大男孩夥伴"White"，這個鎖定大學以下年齡層的組合成功在臺星馬三地打中目標客群。專輯、演唱會收入與代言費不俗，公司快樂回本。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演藝產業與網路經濟的死亡交叉來臨，品克他們只是智慧型手機問世頭幾年，搶到最後一波演藝紅利的幸運兒。

一旦公關業開始捨棄藝人資料庫，改建網紅資料庫，《Pink White》母公司眼見兩人跨領域吃網紅經濟的機會渺茫，立刻就改推其他組合。接著團就散了。

然後，對，女友就分了，不要再提一次謝謝。

如今的朱品克，與其說過氣藝人，「撕下標籤的凡人」更貼近她30歲前的日子。

最後一份工作，是在行銷公司做展會活動。小至市集的文創攤車，大至辦在世貿的國際級展覽，都算是這行吃的飯。公司裡各個是「行銷經理」、「資深策劃」，不要臉一點的，在誠品規劃過文創攤位就掛上「策展人」頭銜。

品克有很嚴重的冒牌者症候群心態。她做不到。

Pink這個藝名所背負的包袱，好不容易才從她的生命中卸除，她不能再承受更多名實不符的人設。

同事規劃攤位，她站在文創攤位笑臉攬客。

主管規劃展覽，她身著淡粉色西裝外套，迎賓導覽。

公司接到博覽會的大案件，她在辦公室一角克難的佈置攝影棚，身兼模特兒與美術，拍完修圖，修完製圖，製完呈報，隔兩天圖被撤下，換上同事的圖庫拼貼大作。

她是嚐過星光滋味，習於鎂光燈的人，她知道那種骨子裡滲出的異樣感──「這不是我」。

那是公司的人設，不是我。

那是藝人的一面，不是如今的我。

那是公司交辦的工作，不是我一人的創舉。

我不是誰，我只是一個普通人。

如果說品克在30歲，能夠和其他人有何具體的差異，就是這個認知了。

但這並不妨礙她加班、背鍋，然後失業，躺在沒有燈的床墊上一個人可憐的輾轉入眠，手機還用到沒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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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業隔天，品克沒設鬧鐘，反而被電鈴吵醒。想起自己約了設計公司，便請一樓保全放行。

設計師與工班進來沒多久，電鈴又響了。這次是貨運，同樣請保全放行。

再五分鐘，貨梯的方向傳來轟隆巨響，一群工人扛著床框，站在門口高喊一聲「貨運，送家具！」就要往裡面搬。

「等一下！」品克整個人都醒了，她堂堂毛胚屋施工都沒開始，哪來的家具？

「啊不是紹陽街六號八樓嗎？」貨運行沒好氣的問。

不等品克回答，外面又雄壯的一聲：「櫃子！」品克探頭去看，扛著床框的工人後面是扛著床墊的工人，再往後，那個通往貨梯的轉角冒出新加入的挑戰者，用推車和自己的背頂著一座厚重的雙門木櫃，一層兩戶的寬敞梯廳霎時擠滿壯漢。

電梯「叮」的適時開啟，走出一個俐落的推車阿姨，自我介紹道：「我來打掃，紹陽街六號八樓之一。」

「我這裡是紹陽街六號八樓之二！有誰是要送到8-2的？」

工人們紛紛放下手邊重物，掏出送貨單。除了一個被擠到牆邊瑟瑟發抖的紙箱推車是品克的貨，其餘床框、床墊、櫃子、木箱都指名至「紹陽街六號八樓」。

「啊那，不是你叫的話，八樓之一在哪？」櫃子壯漢問。

品克擠出自家門，在工人們的注視下，朝著電梯出來的另一個方向直走到底。果然，貼滿木片的保護工程在這裡轉個彎，通向同層第二戶──八樓之一。

答案揭曉，實際上向管委會申請鋪設保護工程的，是八樓鄰居。只是豪宅有分電梯和貨梯，工人們乘貨梯上來，眼看薄木板搭建的保護工程沿走道途經品克家，這家又一臉欠裝修的模樣，便理所當然的送進來了。

眼前通往八樓之一的走道關著燈，此時是上午十點，梯廳窗戶引入大面積的陽光，照亮一扇厚重的黑色玄關門。

品克按了電鈴，整理一下頭髮。大家說千金買房、萬金買鄰，人生首次購屋即豪宅，跟鄰居初見面一定要留下好印象。

「啊是有沒有人在？」打掃阿姨站在靠窗的位置問，「要不要請一樓保全打電話？」

「先生，欸先生，你的設計師在叫你，這邊給我們處理啦！」櫃子壯漢聲音宏亮，惟性別辨識待加強。

品克回頭應聲，玄關門此時開了。陽光浸入屋內，照亮一個古銅膚色的高大身軀。

那是一名外國男性，老年人。

品克只眨一眨眼，便拿出藝人的完美儀態。

「你好！我是隔壁八樓之二的住戶，我姓朱。」她端出當年拍海報的笑容，清爽又和煦，印象中自己總是微微俯視鏡頭，如今卻不得不把頭抬到可以擠出後頸肉的角度。

「你的家具送來了，我請他們在梯廳等候。方便讓他們送進來嗎？」

高大的老人用狹長、下垂的雙眼在品克臉上略一掃視，隨後目光落在她身後，那些碎念著「喔唷阿豆仔餒」的工人們身上，再輕盈地回到身前的品克。

「可以，謝謝你。」老人回答，轉身返回屋內。

堆滿梯廳的貨物們找到屋主，魚貫向著八樓之一而去。熱氣蒸騰的空氣經過空調幾番循環，梯廳重回那股帶點灰塵味的乾爽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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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十一點，紹陽街六號八樓之二。

紹陽街西臨永康商圈，得益於「康青龍」──即永康、青田、龍泉街──的繁榮與文化氣息，又享有都更後的開闊視野。東邊以一片綠地公園隔絕新生南路的車水馬龍，與大安森林公園相望。

簡單說，華廈每坪八十萬，大樓百萬。

回到毛胚屋，設計師與師傅正比對原屋主提供的平面圖與管委會提供的版本，新任屋主朱品克則是靠在陽台邊，隻手輕抵下巴，眺望腳下的紹陽公園。

設計師一臉歉意的走來。

「朱小姐，不好意思，要再請你稍候十分鐘。我們同仁從辦公室帶建管處調來的執照圖，應該快到了。」

「房屋有什麼問題嗎？」

「是這樣，我們泥作師傅做這行三十年了，他感覺平面圖與實際空間不一致，懷疑結構有問題，所以跟市政府申請執照圖來看。」

後面的師傅大聲補充：「嘿啦，怕人家把樑柱改過啦！」

品克不置可否地點頭。「沒關係的，我時間尚可，不急。」

設計師與工班自認識相地挪步到其他房間，留給屋主沈澱的空間，還能聽見設計師跟師傅打預防針的聲音：「藝人啦，不是一般人，賺不少錢才會買在這，對這種客戶要學會看氣氛……。」

望著公園的綠意，品克並非如旁人誤解的擺架子或不耐煩，而且藝人並不賺錢好嗎謝謝。實際上她是在想剛才的事，關於一小時前，跟鄰居老人打招呼的事件。

不過是購屋過程中的生活小插曲，自己並不雞婆也不唐突，對方中文也通，不必介懷。基本上，這個失業隔天的早上，簡單說來就是──

胸部。

胸……胸部。

啊──她自責地嘆口氣，用頭輕輕敲陽台欄杆。別這樣，別這樣想，不要滿腦子都……胸部。

唉，好棒啊，胸部。剛才那個，那個啊──

自從送貨烏龍事件後，她做什麼都沒有心思，只是靠在陽台上，調閱腦中那短短照面的所有細節。

首先是門。彼時的她察覺那扇門打開了，回過頭，看見鐵門上的陽光暖洋洋地躍上眼前的人體。

胸部，不對，還沒到。她先是端出笑容，友善地迎向對方的臉。

那是一張老年人的臉，擁有古銅色的皮膚、深刻的輪廓，銀色鬚眉打理得宜，晨起的髮尾略顯凌亂。

老人的眉骨與髖骨凸出，額頭飽滿，皺紋橫向生長。眼眶深陷，上眼瞼微塌，雙眼狹長、銳利；鷹勾鼻與凸出的髖骨更顯雙頰瘦削，如同在枯骨上搭著厚皮囊。

當品克友善的視線觸及那銀色及肩的中長髮，不可避免的，視線自然沿著綹綹髮絲向下。

「Pink和White喔……」屋內的交談聲又傳來：「啊我女兒搞不好知道，人家當藝人就是專業的，發呆擺個姿勢都有模有樣……。」

品克升起一股罪惡感，同時止不住腦內回想。

看見老人的肩膀時，她心中率先的疑惑是「人類能有這麼寬？」

那肩膀之遼闊，讓老人的頭顱顯得縫合般地不合比例，就像是神話的大力士衰弱了、老去了，但他的身體卻保有流動更慢的時間。

品克緊接著就查看胸部。

這一刻，美好的霎那，盛讚生命的一幀。

那居家服底下隆起的弧度，那織物的包覆感。不，不是Gay漫常見的、光滑膨脹彷彿塑膠製的胸肌。不是健身房瘋狂碾壓肌肉組織獲得的雄偉雙峰。

那是略微向外擴，略微垂墜，卻在胸部下緣奇蹟地獲得支撐，而形成的垂涎胸型。

完美，Bravo，親吻手指，感激涕零。

如果說失業的運勢要以今天所見的胸部來彌補，她完全接受上天的安排。還是那句老話，千金買房、萬金買鄰，拿幾千萬買到大胸脯，不是，好鄰居，簡直麻了麻了賺麻了。

朱品克，30歲前藝人，千萬豪宅新人屋主，又自棄地用頭敲欄杆。此時的她對於那個遠在車陣中的執照圖，以及隔壁八樓之一的屋主，將對自己往後的日子發生何種影響，一無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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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時分，設計師回報：執照圖還卡在路上。

臺北就這麼大，能卡在哪？問題懸在空中。

「呃，好像是總統府那邊的紀念還是請願遊行。」

「這種事遠遠就能看見吧？」

設計師聳肩。

「你知道，現代人都是靠GPS開車。」

經品克同意，大夥原地解散一個小時，想去永康街吃飯、去大安森林公園打混都隨意，下午一點記得回來。

人撤光了。品克簡單地用早餐店三明治墊肚子，便搭乘電梯到大樓運動設施的樓層，走向明亮、冷氣強勁的洗手間。推開不知所以然的大理石門板，她直直走向最後一間，探頭一看，笑了：「哦，根本沒什麼人會來這層嘛。」

洗手間的垃圾桶裡躺著牙膏與沐浴乳的包裝盒，垃圾桶後有一個空咖啡杯。潔白的馬桶座墊上，有一抹乾涸的粉底液。

品克將紙杯壓扁、扔進垃圾桶，用廁紙拭去粉底液，接著放下馬桶蓋、坐在上頭，陷入思考。

這些都是她昨晚九點在淋浴間盥洗後，特意放置的，意味著昨晚至今，不僅沒有清潔人員在這層值班，連這間洗手間都無人使用。

要知道，所謂毛胚屋，是沒有生活機能的。等到開始施工，保守估計需要一年，到時床墊、紙箱都得搬出去。

「要是這個月動工，現在就要開始找住宿。」品克打開手機，查看附近的租金價格，怵目驚心。「是不是乾脆去住大安森林公園算了？起碼盥洗的問題解決了。」

她打的算盤很簡單：將紹陽街的這棟豪宅，物盡其用。作為高檔住宅，通常會規劃一個樓層設置價值不菲的公共設施，諸如健身房、書房、會客室。某些建案有茶房、SPA和難維護得要命的泳池。若不是家裡開礦業，建議不要繳這種管理費。

至於公共座位，一樓大廳通常有極盡奢華氣派的沙發，配上訂做的雕塑品。頂樓比較實際，多設有開放式座位區，梯廳也有座椅供長者稍事歇息。

住的問題可以省，外面租有窗的雅房就行了，床墊還自備。盥洗才是她過不去的難關。

即使同一行政區有公共運動中心，往南直行還有大學體育館，盥洗始終是她無法妥協的生活儀式。要是不能在乾淨、整潔、安靜且明亮的空間好好洗上一小時，她就會陷入「我頭髮有油光嗎？後腦勺有塌嗎？髮際線明顯嗎？流汗有沒有味道？」的迴圈，算是演藝工作養成對儀容的要求。

住宿在外，衣物送洗，盥洗則在紹陽街這層附設淋浴間的公共洗手間，順便手洗貼身衣物、帶回租屋處晾曬。完美，無懈可擊。

至於白天，她不打算捨棄上班族作息，這關乎生活的紀律。

「最近的共同工作空間咖啡館……南京復興站？那有點遠。」她滑著手機地圖，一面盤算交通支出。

「硬碟和紙本文件放臺灣銀行的保管箱，但筆電裡面資料也不少，被摸走很麻煩，買個省力的電腦後背包好了。待會上頂樓，希望桌椅適合打筆電。」

無論如何，既已交屋，她就是住戶。這棟大樓的其餘住戶或許各個有錢非凡，導致公設乏人問津，那品克就恭敬不如從命，用好用滿一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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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樓，8th Floor。」

踏出電梯門的瞬間，品克下意識轉向八樓之一的方向。電梯在背後闔上，她仍舊靜靜站了半分鐘，自己也說不清原因。

回到家門，電子鎖「喀噠」轉動，她的手剛搭上門把，又忽然抬頭。

這回，她凝神細聽。

梯廳很靜，靜得可以透過八樓的玻璃窗，感受公園孩童嬉鬧聲在鼓膜上的震動。頭頂是空調循環，細緻的氣流構成難以覺察的白噪音。停駐的電梯啟動向下，抵達一樓後靜止。樓上拖動桌椅，隱隱「碰」地悶響。

不對，不是樓上。

她感覺到隔壁有聲音，大腦沒意識到，感官卻捕捉到了。

品克出道的那個年代，演藝業雖有走下坡的端倪，但訓練起來不馬虎。公司找來的配唱老師是經歷豐富的實力派創作者──會編會唱，缺乏明星魅力而退居幕後製作──嚴厲訓練藝人，不可被後期製作調出來的成果捧飛了。錄音室裡，副歌逐句拆開錄，每句收個十幾軌，製作老師動動滑鼠，混音工程再用樂器蓋上去，抖掉的音要多準有多準。

但，這是在錄音室的情況。

「等你站上舞台，沒有人能救你。」

這是公司其他簽約藝人，在演唱會大走音的前一晚，配唱老師落下的狠話。

品克不算會唱，但是有幾次出人意表之舉。她對雜音很敏感。

此刻，她的耳朵帶著身體，來到八樓另一側那關燈的走道前。

「哈囉？我是隔壁鄰居……Are you okay?」

她用沒什麼信心的蚊子音自言自語，說真的要OK什麼？對老人身體浮想聯翩的自己才比較不OK吧？

茫然站在原地，腳底的木板用布紋膠帶黏貼，隨身體重心移動而發出嘎滋聲響。

品克的耳朵又癢了起來。她捕捉到了，捕捉到的聲音送到大腦，化作能夠解讀的訊號。

她聽見低沈的喘息聲。

不是那種她想跟女朋友做的事情，這個頻率、這個聲音是「痛苦」。對了，早上的照面──她回想老年男人的面容，察覺那一絲隱微的疲憊感。

怎麼辦，他獨居嗎？有慢性病嗎？會不會是搬動傢俱摔倒了，或碰撞了？肩膀寬成那樣、人高成那樣，會骨折嗎？

或者他並非獨居，萬一自己去洗手間期間，看護或同住的人回來了，自己再按電鈴說「午安我鄰居啦聽見怪聲音你們家人OK嗎喔沒事就好不不你認錯人了掰」是不是超級尷尬？是，萬一發生不如賣掉這間房。

八樓之一門內傳來清晰的痛苦喘息。品克豁出去了，三步併兩步衝上去按電鈴。

「哈囉，我是隔壁鄰居，我們早上見過面，」她按了又按，按住不放，未聽見門內應有的電鈴響。「請問你是不是需要幫助？家裡有沒有其他人？你──」

大概屋內左前方的位置──耳朵率先指出，緊接著大腦接收到碰撞和數聲帶著痛楚的咳嗽。

品克伸手推門的同時明白：這扇門僅是帶上，鎖舌沒有關實。或許是上午的貨運行方便進出而做的，這解釋為何自己能捕捉到不該洩漏的聲響。

門內是空間感十分氣派的標配屋，那些大櫃子、小櫃子和行李箱都包著封膜，靠在離玄關不遠處。品克無暇顧及那麼多，依循感知到的位置撒開大步奔跑。

喘氣聲就在前面，她轉彎，預備伸手敲門，然後就已置身主臥室內。

「咦？」

門，門……在自己背後。主臥室房門大開。

眼前是確實改變朱品克一生的光景，她已跨越那個瞬間，迎向下一個剎那，時間、空間與記憶皆無法倒流。

體格高大的老人身著浴袍般的衣物，撐著牆面，隻手摀住腹部。海軍藍的袍子鬆開腰間束帶，胸腹袒露。

品克望著他，或者說是眼前光景進入她的眼。

老人周身的皮膚毫無脂肪與彈性，如乾澀的獸皮，僵硬地裹著鼓脹的肌肉。男模特兒該有的肌肉他都有，健身教練該有的，他也有。眼前，佈滿靜脈的古銅色肌膚劇烈起伏，緊繃的肌肉線條隨著老人痛苦如野獸的喘息，反覆地抽搐、扭曲、顫動，乍看之下彷彿有生命一般。

水聲吸引了注意力。老人單手壓著腹部，那是一個傷口，縱向裂開足有三指寬的開放式傷口，邊緣的血肉整齊綻開，汩汩血液染濕長褲，再從腳踝上方的褲管凝聚成滴，墜落地面。

品克打算張嘴說：「你受傷了！」但發現那只是腦內的迴音。她說不出話，喉嚨無法震動，「重傷」、「瀕死」、「黑手黨」、「救護車」、「逃跑」等念頭像是木馬程式大煉蠱般一個瘋狂蓋過另一個。四肢收不到指令，開始自行運作，慢慢地動起來朝後移。

「請幫我拿……箱。」

老人喘著氣說。

「拿什麼？」

「請拿來我的行李箱，拜託你。」

那長輩垂危之際的嗓音，是許多人生命中都有過的經驗，硬是攔阻了品克的逃跑衝動──她的本能基本上想這麼幹。

「在門口，」老人發出一聲重咳，同時品克已跑出主臥，「和家具放一起，注意地上。」

她一眼從眾多家具間看見老人指的行李箱，抓住握把就往回推。越來越急促的咳嗽與喘息獨佔了此刻的聽覺，箱子滑輪骨碌碌行過地面，闖入響徹瀕死宣告的空間。

沈重的行李箱拐個彎甩尾入門，品克腳步緊跟在後。

老人抓著自己彷彿被血液淹沒的喉頭，一面劇烈嗆咳，一面似是努力說著什麼：「地上！」

行李箱在床尾撞到一件從門口看不見的物體，一個木箱呈九十度傾倒，滾出一個用油墨印刷包裝紙裹住的物品，向前滑行、撞牆反彈，在品克鞋底的陰影中轉了一圈，於踩碎的剎那迸出一聲金錢難以衡量的清脆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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