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餓 - 家人

　　天空降下綿綿細雨。

　　早上，剛起來的江盛仁看著窗外，看著那些落下的雨滴，想著好像該去看看他的老爸了。

　　從迷宮中出來以後，尋找安頓的地方，然後處理工作、習慣生活，時間也過了一個多月。還記得他剛從迷宮回來時，已是過了冬天的初春。

　　再次確認過傷口沒有惡化，江盛仁拿了把小傘，跟王老闆說好午餐前回來，就出門了。

　　他坐公車時，還是覺得很陌生。公車路線與七年前不太相同，他必須在中間轉乘。花了點時間，他才來到他的目的地。

　　墓園，平常也是只有幾個人在。他腳踩在草地上，一步步往裡走去。

　　終於站定在他爸爸的墓碑前，江盛仁拿出放在口袋的啤酒。他在來的路上經過便利商店買的普通的啤酒。

　　「你看，我已經可以買啤酒了。」

　　江盛仁蹲在幕前，看著因為雨滴被洗滌乾淨的墓碑上的刻字說話。他被困迷宮以前，才剛剛到能買酒的年紀，還沒來得及給爸爸帶上一瓶就去了那個即將困他七年的裂縫。

　　或許是太久沒和爸爸說話，江盛仁好幾次講說點什麼，又覺得不太合適止住了嘴。

　　「……我過得不錯。還記得王老闆吧？我現在和他住一起，我還會幫他工作，你不用擔心。」

　　「還有，我也開始存錢，手上有一小筆了。你覺得我該買股票試試看嗎？你以前也玩過，搞不好我會比你還賺──就你那眼光，沒破產真的很幸運了。」

　　他只是說著自己的，從生活上的工作一直講到他在廚房幫忙時被燙傷的小傷口。

　　過去，江長軍很在的時候，江盛仁都能和他聊得很開心。每天放學回家，就是跟爸爸分享今天他覺得有趣的事情。

　　江長軍不是多厲害的人。他曾經是公司高管，但被同事陷害以後出來只得每天開卡車運貨賺錢，能賺的不太多。他小玩過股票，但不太順利。江盛仁記得，他家從一間獨棟，搬到後來的小公寓；從週末可以吃餐廳料理，到家裡剩下簡單的兩菜一湯。

　　可是江長軍有一件很厲害且能炫耀的事，就是很愛江盛仁。

　　國小剛畢業的江家，從原先的一家三口人轉變為兩口。

　　國中三年，江盛仁都和江長軍兩個人相依為命。

　　江盛仁一直是很懂事的小孩，他知道家裡經濟狀況變差，就會主動放棄需要花錢的社團校外活動、或是畢業旅行。他會抱著江長軍說，沒有關係，能和爸爸一起過就很好了。

　　江盛仁很喜歡江長軍，即使江家再窮困、或遇到新的瓶頸，兩個人只要坐下來，一起笑著吃一頓飯，生活就能繼續過下去。

　　「爸。」

　　江盛仁伸手拿走了落在墓碑上的落葉。他看著刻印了「江長軍」三字的墓碑，少見地露出毫無防備、發自內心的溫柔的微笑。

　　「生日快樂。」

　　回程時，他坐在公車靠窗的位置，額頭輕輕貼在窗戶上發呆。

　　大概是知道江盛仁此刻最需要寧靜，餓鬼沒有說話。一人兩靈都靜靜地，只是看著眼前略過的風景，一直到回到家。

　　王家飯館門前有些鬧哄哄地。江盛仁剛轉過彎，就看見家門口圍了一些人。他見情況不正常，便加快前進的腳步。

　　門口站著的大多數是普通中年民眾，還有一些爺爺輩的常客，江盛仁經常見這些客人坐在店內和王老闆聊天。他往店內看去，幾個穿著和葉蘭一套制服的學生站在王老闆身旁，質問著。

　　「老闆！你仔細看看啊！碗裡這個是髒東西吧？」

　　其中一個頭髮挑染的學生將手裡的碗不斷往王老闆的臉頰上貼去。王老闆低聲抗議：「那不是我們店裡的東西──」但學生們很明顯不領情。

　　他們大聲嘲笑，另一個剃了平頭的學生伸手攬住王老闆的肩膀，聲音頗大地說：「老闆！你要是不承認的話我們只好回去告誡我的好朋友們，說別來你們家吃飯啦──啊！還要跟網路上的朋友們說呢！」

　　幾個人笑著的聲音多刺耳。江盛仁受不了看這般場面，越過堵在門口的客人們，用最快的速度拉開抓著王老闆的學生，將王老闆護在自己身後。

　　平常就算不會微笑待人的江盛仁，也至少會保有基本的禮儀和柔和，此時他卻嘴角下垂，眉眼緊皺，看著學生們的眼神極不友善。他對著學生們說道：「發生什麼了？跟我說，別欺負長輩。」

　　這些話已是他壓抑著怒火說出的努力保持理智的話語。

　　「你是誰啊？」那個帶頭搞事的挑染學生站在其他學生的前頭，語氣輕佻。

　　「我是這家店的員工。」江盛仁讓王老闆別說話，他直視著那個學生，身高優勢讓他在氣勢上略贏幾分。

　　雖被江盛仁身高與氣勢嚇了一跳，但高中生們不過是愣住一瞬，那個挑染的學生很快恢復原先的猖狂：「我就說啦！這個碗裡面有不乾淨的東西，想要你們賠償！」

　　他指著碗，而江盛仁為了確認便將身子前傾。他能看見剩下幾口飯的碗中，旁邊參雜了一根黑色的頭髮。江盛仁忍不住笑出來，滿不在乎地道：「你們撒謊還那麼理直氣壯。這是黑色頭髮，老闆是一頭白髮，你好好看看。」

　　幾個學生面面相覷，明顯是忘記了王老闆一頭上了年紀的白髮。

　　『這幾個搞笑來的吧？』

　　餓鬼都看不下去，出口嘲諷。

　　「那、那是……」幾個學生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江盛仁看著他們手足無措的樣子，氣都消了三分。

　　「被揭穿了就交錢走人吧。」

　　江盛仁伸出手，知道這幾個同學大概就是想省一點飯錢，只是走邪門歪道，想在王老闆身上敲一筆。既然對方沒有招數了，江盛仁自然是要討回他們應得到的錢。

　　王老闆從江盛仁身後探出半顆頭，親眼看著幾個學生把錢交到江盛仁手裡，並目送幾個學生離開。

　　「王老闆，都處理好了。」江盛仁轉過身，把錢再交到王老闆的手裡。

　　「唉！還是有小盛好啊！」王老闆接過錢，不禁感嘆：「我還是不會面對那些年輕小夥子，講話好大聲，嚇得我都不知道怎麼辦！」

　　門外看著鬧劇的幾個客人陸陸續續回到店裡，都圍著王老闆關心他。江盛仁被擠到一旁，微笑看著被圍住的王老闆，聽著他們談話。

　　「王老闆啊！還好有小夥子幫你解圍。」突然有人就將話題轉到江盛仁身上，幾個人的視線刷刷地看過來，換江盛仁愣在當場，不知道做何反應。

　　「話說，最近總會看到你啊！你是新來的……長期員工？」

　　江盛仁聽到這問題，發現自己居然不知道怎麼回答。說是住在這邊的和王老闆沒有血緣關係的人，也挺奇怪的；說是單純來打工的，又覺得說謊不太好。

　　王老闆能感覺得出來江盛仁是在思考該如何回答，他笑了，眼尾紋被擠了出來：「他是住在這邊的、我的家人。」

　　「──是，我是王老闆的家人，我叫江盛仁。」

　　聽到王老闆如此介紹自己，江盛仁差點紅了眼框。他不是愛哭的人，曾經江長軍離開他的時候，他哭得次數也是少的一隻手數得出來。此刻他被感動得差點泛淚，他眨了眨眼睛才把即將冒出來的眼淚硬生生縮回去。

　　幾個常客紛紛開始好奇江盛仁怎麼會與王老闆在一塊兒，問題炸彈一個接一個。江盛仁難得保持著耐心一個個回應，或許是因為王老闆就在一旁帶著慈祥的笑容看著他，他一點兒都不覺得煩躁。

　　未來就算遇到什麼困難，只要能跟王老闆坐在一起吃一頓飯，大概他就能繼續努力下去，江盛仁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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